王府的花园这么小,朱翊钧早就玩腻了。裕王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跟了上去,也来到书房。
裕王坐在书案后面,小家伙跑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转了一圈,没什么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边,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头,摸摸儿子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么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欢喜。
“钧儿,”裕王看着儿子,满眼柔情,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说道,“出去玩罢。”
朱翊钧转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却传来脚步声。窗户上映出一个昂首阔步的身影,眨眼间就走到了门口。
不知怎么的,朱翊钧没再往外跑,而是转过身来,一弯腰,钻进了书案下面。
“钧儿”裕王正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高拱走到门口那一刻,桌布放下,书房内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裕王尴尬的神色。
“”
一向谨小慎微的裕王,活了这么大
,从未干过如此出阁的事情。
此时,他知道应该把儿子叫出来,斥责他两句,让他到外面去玩。可高拱已经走进了进来,站在书房中央向自己行礼。
“殿下,殿下”
“额”裕王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也向高拱回了一礼,“高师傅,开始罢。”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书案下面只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里记挂着孩子,对于高拱说的内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爬到了书案另一边,偷偷掀开桌布一角,往外张望。
高拱穿一身绯色常服,身姿笔挺,神情肃穆。就算是个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这位老师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迈了一步,视线从墙上的孔子画像往下移。桌下藏着的小家伙生
怕被发现,赶紧放下桌布,缩了回去。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
朱翊钧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儿课,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开桌布一脚,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摆,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动声色的冲着儿子摆了摆手,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小家伙觉得好玩,又拽了一下。这个角度,高拱发现不了他,于是,他从桌子下面探出半个身子,吸了口气里面太闷了。
裕王实在没忍住,趁着高拱转身的时候,低头看了儿子一眼。
父子俩一个低头,一个仰着头,从这个角度看,由于光线原因,朱翊钧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泽,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里又开始骄傲我儿子真可爱。
“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担心他蹲在那里太累,让他紧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声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对亲王,甚至是未来的帝王,仍是保持着老师的威严。
裕王暗自叹一口气,站起来“高师傅。”
高拱此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出来,裕王并不专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说“此前向高师傅提过,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点了点头,正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裕王却说道“钧儿,你出来罢。”
于是,在高拱震惊的目光中,一个稚童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这”高拱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很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讲经是一件认真而严肃的事情。在孔圣人的画像前,容不下半分儿戏。
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着一个孩子。
看这孩子的容貌和衣着就不难猜到他的身份。年仅两岁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钧。
朱翊钧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认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着他,尽管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怯场。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发脾气,扔金丹,骂严嵩是坏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高拱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朝中不与任何人结交,既不偏向严嵩,也不偏向徐阶,甚至连同为裕王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詹都与他没有半分交情。
严嵩当上首辅,靠的是拍嘉靖帝马屁。徐阶想上位,一心一意要斗倒严嵩。
他的目标与他们一直,但手段不一样他尽心尽力辅佐裕王,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统,自己位极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
严世蕃曾经找到他,问“我听说裕王对我的父亲有些不满,这也是为什么”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问为什么,显然就是给裕王和高拱挖了个坑,只等他往下跳,将他们置于死地。
此时正是严嵩得宠之时,如果高拱顺着严世蕃的话说裕王有什么不满,很快就会传到嘉靖帝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辅,你凭什么不满皇帝让你来当,首辅让你来选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赐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首辅的意思。殿下常说唯有首辅才算社稷之臣,请问不满的话从何而来”
裕王也不想让高师傅为难,更不愿师傅对他失望。他又暗自叹一口气“钧儿年幼,他什么都不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过溺
爱,让高师傅见笑了。”
朱翊钧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为难。于是,主动站出来说道“因为你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害怕,所以躲进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说着害怕,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他连嘉靖帝都不怕,何况高拱。
但裕王着实没想到,儿子竟然会主动站出来维护他。
“”
书房忽然安静下来,高拱没说话。裕王也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只好站在原地。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说道“你刚才讲的,我都记下了,我背给你听,你不要怪我爹爹。”
这话倒是让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话怎讲”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
这是高拱刚才给裕王讲的那一段中庸,但并不是一整段照着念诵,其中穿插着许多对文章的阐释和理解。
想不到,这躲在书案下的小世子,只听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诵下来。
裕王更是惊讶,他不在宫中,所以从不知道他儿子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不管什么,凡是听一遍,就能记住。
朱翊钧看他们都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背错”
这时候,高拱才缓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朱翊钧这就放心了,他点点头“那我去别处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气。”
“”
听了他的话,高拱哪里还会生气。就冲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论,自己当年孤注一掷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家伙说完就出了书房,不再打扰他们。
王府呆着实在没意思,他在宫里关着,在裕王
府也关着。再有两天,他又要回宫了,还得继续关着。
来的时候,马车经过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个皇宫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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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街上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街道两旁有那么多商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那个及萃楼,大伴说里面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尝尝。
此时,裕王走了过来。看到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钧儿,在想什么”
“爹爹,”朱翊钧拉着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
“出去玩”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去前厅”
朱翊钧摇头“去街上。”
“街上”
这听起来并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钧只是个长在王府的世子,他带着儿子上街,岂不是说走就走。
可朱翊钧不是,他养在内廷,从小由嘉靖帝抚养。关于儿子的一切,他这个父亲没有决定权。
裕王低下头,对上儿子渴求的目光。小家伙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吗”
“不可以”这三个字,裕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就在近处走走,也不要紧吧。
于是,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儿“去换身衣服罢,爹爹带你去买果饼。”
朱翊钧问“果饼是什么我没听过。”
裕王说“一种宫里没有的点心,爹爹带你去买。”
点心是朱翊钧喜欢的,父子俩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可还没走到太大门口,太监和锦衣卫全都跟了上来。
父子带着儿子上街一趟,何至于这么多人跟着。走出去目标更明显,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说道“果饼铺此去不远,你们不必跟着了。”
他说不必跟着,冯保却放心不下。虽然人家是亲爹,带儿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关键他也不想和裕王对着干,人家可是未来的皇帝,跟皇帝作对,他又不是活腻了。
朱翊钧在旁边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于是,冯保提出个折中的办法“裕王尽管带着世子出门,其他人远远跟着,绝不打扰。”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裕王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