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皆知,嘉靖自然也是知道的。

徐阶脸上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回陛下,正是臣的学生。”

嘉靖又问“为何推荐此人”

徐阶又说“世子早慧过人,闻则能诵,年仅四岁,已经熟记多部经典。臣以为常人难以胜任世子讲官,唯有相同经历者,方能更好教授世子,为其释疑。”

“张居正年少聪颖,乃是荆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正是世子讲官最合适的人选。”1

神童的思维和想法往往不被世人理解,普通人只会把天才变得平庸,只有天才了解天才的内心世界,并且正确引导和教育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同样出类拔萃,而不至泯然众人。

张居正这简历,纵观整个科举考试的考生,也实属罕见。

翰林院卧虎藏龙,只有张居正,才是那个让嘉靖无法拒绝的选择。

对于徐阶的推举,他很满意,并立即下旨,开春之后,择吉日,由张居正为世子讲学,教授其经史子集。

徐阶心中大喜,领旨退下。

这些年,为了扳倒严嵩这个大奸臣,有很多人牺牲掉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生命。

政治斗争到了最白热化的阶段,能用的人都顶上去了。但徐阶却将张居正保护得很好,一直让他当一个不起眼的小翰林。哪怕最后无人可用,徐阶也会亲自下场,和严氏父子同归于尽,也不会把张居正推出去。

如果,他徐阶这辈子的政治理想注定无法实现,那就留待他的学生张居正去实现。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我看来,兴我王学者并非华亭,亡我王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以华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乡分别指代三人华亭是徐阶、分宜指严嵩,江陵便是张居正。

这话虽然不是直接对徐阶说的,但也很快传到了徐阶耳朵里。

整个朝廷都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张居正从不避讳与徐阶的接触,正大光明出入徐阶府邸。但他也能和严党官员谈笑风生,穿梭于两派之间,游刃有余。

这位年少成名、风华正茂的翰林院编修,身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又能游离于刀光剑影之外,徐阶对他的保护只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关键。

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无闻的干了几年,前段时间才升了个国子监司业,负责协助高拱管理国子监事务。

徐阶本是想要推举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讲官。

但从年初开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面前提到要让小皇孙读书,给他找讲官。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子,都是由太监,也就是他们的伴读开蒙。皇太子八岁虚岁出阁读书,其他皇子14岁成年之后封爵、赐婚。指派翰林院检讨充当讲官,跟随亲王一同入藩国讲学。

按理说,皇孙读书,由太监教他认认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着正经找个翰林教他读书。

稍微一琢磨,徐阶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欢儿子,尤其不喜欢裕王,认为他性情温厚,不够机灵,也不够强硬。

这明摆着是要效仿成祖,将儿子搁一边,一心一意培养孙子。

徐阶立刻就想到了张居正,比起裕王讲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尽心培养皇孙,岂不更加前途无量。

况且,皇孙年仅四岁虚岁,精力不济,只读半天书,下午张居正可以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司业。

上午给皇孙当老师,培养帝国未来接班人,下午到国子监当老师,从众多生源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成为自己的门生,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缮万寿宫的时候,徐阶就找到了张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举他的意思,没想到却被张居正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徐阶实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烧香拜神找关系,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张居正,年纪轻轻考上进士,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的编修,眼看熬出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凭什么拒绝

张居正拒绝,自然有他的理由。

荆州府神童、少年举人、裕王讲官、内阁首辅,改革变法,死后抄家这所有的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一遍。

再次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的荆州府神童,但时间有些对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近十年光阴。

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张居正还是遇见了那位湖广巡抚顾璘,对方当场解下犀带赠予他。

但与旁人说起张居正时,除了那句“此子将相才也”之外,顾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志坚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顾璘为了磨砺他的心智,有意让他落榜之事并未发生。年仅十二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打破杨廷和十三岁考中举人的的最小年龄记录。

张首辅早已历经宦海

,不再需要经历磨难。

为了心中未竟的事业,他也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得意忘形,在赞誉声中迷失自我,与所谓的名人文士饮酒作诗。

他每日苦读不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四年之后的那次会试。

三年之后,没有名落孙山,张居正顺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成为徐阶门生。

就这样,他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的编修,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机成为裕王讲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来的不是裕王讲官,而是裕王的儿子,世子朱翊钧的讲官。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理智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愿意

是的,就算以后,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孩子,他会将自己伪装得很好,穷尽自己

两世的政治天赋和手段,去控制他、操纵他,将他变成一个傀儡。

如果张居正愿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后对他的信任,和对璐王朱翊镠的宠溺,抛弃这个傀儡,换下一个。

总之,他依旧怀揣着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却拒绝与这个曾经的学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无论徐阶怎么说,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徐阶看着他,良久无言。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最终,他将此归结为太年轻。

年轻的文人都想着堂堂正正的做官,报效朝廷,让他依附于一个三两岁的孩子,从而成就仕途,似乎并不那么好听。

嘉靖只说要给世子选个老师,也没说立刻马上就选,万寿宫还在修,世子也才两岁,上课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阶认为来日方长,他总能说服张居正。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张居正走出无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该让老师失望,但他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正值初夏时节,太液池边的荷花开得正好,一眼望过去,碧叶连天。

张居正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那莲花池中走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浅蓝色轻纱,下摆处绣着几朵荷花,随着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轻轻晃动,摇曳出不同的姿态。

他长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圆脸点儿,明眸皓齿,粉妆玉琢。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这一池青莲化作仙童,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