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到了王府,那就彻底没有人管他了。他爹隔三差五还得跟着老师上课。
他在院子里跟一群太监捉迷藏,太监们请他藏起来,朱翊钧却自己趴在树上蒙着眼,让太监们藏好。
“藏好了吗”
“”
没有人回答,朱翊钧就当他们藏好了,自己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也不找,径直朝书房跑去。
小家伙一蹦一跳,走到书房外的长廊就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书房的门外守着一两名太监,见他走来,正要开口,朱翊钧却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口型,那两名太监便不敢再吭声。
朱翊钧趴在门口,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往里张望。
里面,高拱正在给裕王进讲,说的也都是那套以史为鉴,从历史经验中学习为君之道。
今日讲的是尚书虞书舜典“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说舜的父亲是个瞽目之人,在舜的母亲去世之后,瞽叟又娶一个妻子,生了个儿子叫做象。
从此以后,这家里可热闹了,瞎眼的老爹不讲道理,后妈恶毒不贤,弟弟又凶狠无状。他们三个人时常商量着怎么弄死舜。
家人叫舜爬上高高的粮垛干活,偷偷在下面偷偷放火,想烧死他。舜用斗笠做翅膀,借助风力成功脱险。家人又叫他挖井,等他在井下忙碌只是,又在上面填坑,试图将他活埋。幸好舜提前挖好了一条密道,这才幸免于难。
就这样,舜也不敢抱怨,只尽自己的孝道。时间长了,瞽叟见他这般孝顺,也渐渐开始相信和喜欢他,一家人变得和睦。
当时,帝尧正在找贤德之人做他的接班人,群臣都举荐舜。帝尧得知舜善待父母兄弟,是个圣人,于是召舜去,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与他为妻。舜要求他的两位妻子和他一样,在父母面前恪尽孝道,尧因此禅以帝位。
“自古圣贤,皆以孝行为本,然父母慈爱而子孝顺,尚不为难。”
“独舜父母不慈,而终能感化,所以当时以为难能,而万世称为大孝也。”
朱翊钧看到高拱转过身来,赶紧缩了回去。
又听高拱问裕王“殿下有何见解”
裕王听完竟是微微叹一口气,他想到了自己之前的处境,娘死得早,爹又不疼,还有个弟弟虎视眈眈。跟舜比起来,不能说毫无关系,简直大差不差。
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只能谨小慎微,恪尽孝道,相信有一天总能感化自己的父皇。
终于,他生了一个讨父皇欢心的儿子,又熬走了不怀好意的弟弟,父皇现在对他也没有那么冷淡了。
裕王也说不出什么新颖的观点,无非是儒家思想,以孝治天下那一套。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又有什么资格成为掌权者,治理好整个国家
听到这里,朱翊钧又忍不住探出头来,有些得意的说道“这个故事叫孝德升闻。”
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裕王惊喜的看着儿子“钧儿。”
朱翊钧干脆走进屋来,跑到裕王跟前“爹爹,我也看过的。”
课堂上忽然冒出个小脑袋,在亲爹眼里是可爱,在高拱眼里,那就有点烦人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向裕王进讲的时候,这位小世子来捣乱。可爱是可爱,聪明也的确聪明,但课堂规矩总要讲的吧。张太岳不是给小世子上了一年多的课,难不成平日进讲也这样
父子俩在那腻歪着,裕王低头看着朱翊钧,满眼柔情,缠绵缱绻都能拉出丝来。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养在宫里,回一趟王府不容易。每次回来,他对儿子总是百依百顺,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宠得跟什么似的,这事儿高拱是知道的。
“高先生,钧儿年幼”
裕王又要替儿子求情,高拱打断他,问朱翊钧“殿下也在读尚书”
朱翊钧靠在裕王身上摇摇头“没有读,我只读了论语。”
高拱又问“那殿下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
朱翊钧说“是张先生给我讲的。”
高拱是国子监祭酒,张居正的顶头上司,后者由嘉靖钦点,为世子进讲,这件事整个翰林院都知道。
这孩子聪明,闻则能诵、过目不忘,他也早就见识过了。
高拱点了点头,准备继续往下讲读“今日讲虞史舜典,殿下若感兴趣,也可留下来旁听。”
言下之意,要听就安静一些,不听就上别出去玩。
朱翊钧问“高先生,你怎么不问问我对孝德升闻的见解”
他在外面偷听,听完之后有不同想法,所以才进来。
高拱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学生,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读书也不过一年半,他能说出什么独到的见解来。
但人家毕竟是世子,在皇上跟前比裕王还受宠,他要发表见解,高拱也不能拦着。
“殿下请讲。”
朱翊钧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也不认为舜应该孝顺他的父母”
他话音刚落,只见高拱面色一沉,裕王捂住儿子的嘴,低声道“钧儿,不可妄议先贤。”
这是一个很严重话题,古往今来,从天家到朝堂再到寻常百姓,无论在什么领域,做什么事情,这个“孝”字的优先级,都是最高的。
一个人若是被贴上“不孝”的标签,那比说他杀人放火还严重。
“呜呜”朱翊钧抓住裕王的手,用力挣扎。裕王这才回过神来,见他小脸都憋红了,赶紧松开手,搂着他,心疼坏了。
朱翊钧冲他发脾气“爹爹,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裕王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是爹爹不好,钧儿别生气了。”
高拱看着眼前父亲小心翼翼给儿子赔不是的画面,在心里叹一口气。他倾注所有培养的学生,在皇帝面前
唯唯诺诺,在儿子面前也低声下气,这像话吗
再看看这小世子,才四岁,刚读完论语,就敢质疑孝道,质疑大舜。
长大了还得了
朱翊钧喘匀了气,靠在裕王怀里撒娇“爹爹,我已经好了。”
“那就好,”裕王在他耳边跟他商量,“钧儿先去别处玩一会儿,等今日侍讲结束,爹爹再来陪你,好不好”
朱翊钧看看裕王,又转过头去看一眼高拱。感觉得出来,现在的氛围实在微妙,他不想爹爹为难,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好吧。”
他转身往门口走,眼看就要迈出门槛,又转过头来说道“舜的父母需要的不是感化,是惩罚,应该让锦衣卫把他们关进诏狱”
“”
说完,他就跑出了书房。裕王和高拱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书房里安静了良久,没人说话。
他竟然要让锦衣卫把舜的父母关进诏狱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除了皇帝,谁还能给锦衣卫下命令,让他们拿人下诏狱。
也就是这长在皇上身边的小皇孙,敢口没遮拦的说这样的话,还没人能告他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