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来年,夫人一直致力于田庄发展,所到之处,把曾经烂泥巴样的庄仆一个个都捏成了人——雉水的桂庄、青庄、……九华庄……山东的……河南的……山西、陕西的……
先,他是他们的仰望、艳羡、目标,往后,呵,他让他们唾他“真烂泥巴糊不上墙”?
谢家境遇再不好,但比起田庄,即便是夫人经营多年的田庄生活还是天堂!
选进谢家,给夫人做小厮,还是无数懵懂庄仆对未来的憧憬、希望……
因为自尊,树林灰心归灰心,并没有就此撂挑子不干——他不想离开谢家,特别是已是伯府的谢家,他必须留住最后的体面!
管家,树林顺算盘不打打倒算盘:他可以不做,但绝不是因为能力、过失!
……
谢丰每天都看他爹谢尚坐轿,近来更看了谢知道、吕氏、谢子安、云氏、红枣坐轿,没想今儿自己也会被芙蓉送进红枣的轿子。
谢丰眼睛一下子瞪到最大,偏所知词汇有限,小嘴只发了个“咦”字便没了下文……
八抬大轿,轿身宽大,红枣看自身坐下后左右还余老大一块空,便往边上挪了挪,把只顾骨碌眼珠四下看的谢丰按坐在身边,告诉说:“坐好!”
但有可能,红枣一点也不想抱着儿子这个大皮球——不止沉,且不安全。
谢丰眨巴眼睛答应:“丰,好!”
红枣看儿子听话,正欲夸奖,不想随着轿帘放下,轿里光线立暗了下来。
谢丰小孩子最是怕黑,见状就忘了刚刚的应承,手脚并用地往红枣身上爬,嘴里还叫:“塔塔,抱!”
红枣……
坐到红枣怀里,谢丰犹自紧张得抓紧了红枣衣袖。
待看到轿窗帘处光亮比别处不同,谢丰没犹豫地伸手一扯,外面的天光随即照了进来。
于是谢丰开心了,告诉红枣:“囡(亮)!”
红枣在拉上帘子和儿子哭闹间微一沉吟,便决定尽量哄儿子拉上——过年走亲戚,结果儿子到舅爷爷家一脸泪痕,不说她婆怎么想,只她公公这关就过不去。
但拉开帘子,不说不合礼数,只这一路风吹,儿子也受不了。
拉起谢丰身上羊皮斗篷的风帽给已经戴了虎头帽的谢丰罩上,红枣尤不放心地拉自己的火狐斗篷包裹住谢丰胸腹以下大半个身子,嘴里告诉道:“这是轿窗帘。遮盖轿子的窗户用的。”
京师的冬天特别寒冷,为了保暖,房屋都门窗紧闭。南方人红枣嫌弃密闭房屋里凝滞的气味,宁可耗费煤炭烧炕,白日居所都要开半扇窗通风换气。
谢丰见惯了丫头日出开窗,日落关窗,颇知道窗户。
不过谢丰知道的窗户是他所居正院上房,隔扇雕了福寿无疆的万字锦纹,刷了红彤彤能当镜子照的油漆,糊了没一个尘点的雪白窗户纸,红妆素裹得跟幅画一样的,被称为“画窗”的窗户。
眼前这轿窗却是个空洞,与谢丰此前有的窗户认知完全不同。谢丰不免惊讶:“穿(窗)?”
红枣肯定:“对,这也是窗,窗户。只不过这轿子的窗户和房屋的窗户不一样,没糊窗户纸。”
说着话,红枣拿起谢丰的小手送到窗户口,然后问道:“这风吹得丰儿的小手冷不冷?”
“冷!”谢丰冻得缩回了手。
“所以,得拿帘子遮起来。”
配合话语,红枣拉上了车窗帘,不过没全拉上,留了一寸的缝隙透光。
“这样就好了!”红枣告诉儿子:“又能透光,又不至于太冷!”
“再等一刻,等这底下脚炉的热气集聚起来,就更暖和了!”
俗话说“寒从脚起”。京师严寒,坐轿的人,因为长坐不动,即便身上裹了三层裘皮,也会觉得脚冷。所以讲究的人家,出门都会于车轿内搁一个脚炉暖脚。
脚炉烧炭。上等的银灰炭虽号称无烟无味,但那也只是相对其他炭而言。如此为避免脚炉熏出一身炭气,做客不雅,脚炉除了烧炭之外又添加香料——似今儿出门,红枣轿里脚炉便加了“五福梅花香”。
五福梅花香由甘松、木香、丁香、舶上茴香、龙脑五样香料捣合而成,香味似凌雪梅香一样清冷淡逸,若有若无——不大得橘子味爱好者红枣喜欢。
红枣之所以出门都烧这个香,主要是这香便宜,用者众,不会招御史弹劾。
囧
银灰炭无烟——起码肉眼不可见,熏香燃起来却是讲究个朱火青烟。
谢丰听着红枣的话看向脚炉,然后便看到寸许日光下黄铜脚炉气孔升腾起的寥寥青烟,袅袅娜娜、疏影横斜,似极了他爹娘卧房炕头书架清供的一剪绿梅。
日照香炉生紫烟——谢丰因为年岁小,还不知道李白,没念过这句唐诗名句。但家常见的香炉、脚炉升腾的香烟形态都没似今儿轿中阳光下的脚炉这么醒目,弹眼落睛。
谢丰指着一缕香烟告诉红枣:“香!花!”
红枣也是头回知道五福梅花香除了香氛似梅,燃起来的青烟形也似梅,不免嘀咕:难怪谢尚说香能感通眼耳鼻舌声意六根,亏她先前以为除了鼻根之外都是文人牵强附会。今儿始知是她自己肤浅了——这世的香薰虽说工艺粗浅,比不上前世真香之水香水的精细,但香氛之外,犹有形态,意趣更甚!
意外发现生活之美,红枣身心愉悦,说话的语气不自禁地愈发温柔。
“是啊,”红枣微笑答应谢丰:“这五福梅花香的香烟可真似枝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