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星月原战场犬牙交错,生死何止一瞬?
李龙川固然是率军来了一次精彩的冲阵,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其实乏善可陈。
那击破的两阵很快就会被补充,在耗尽最后一滴血之前,这场战争不会轻易结束。
所以李龙川才那么想撕开整个战局!
可惜被陈算轻易弥合了。
在这场战争中,齐景两方阵营的组织形式并不相同。齐方十营各自做主,互相配合。景方二十队,则都在陈算的指挥之下。
在超凡的战争里,很难说得上孰优孰劣。令出一门当然可以算得上优势,但各大天骄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以独有的天才争胜,其实更利于锻炼兵事。
虽然主要是齐国这边没有一个能够压服所有人的天骄出场,所以未能归令于一。但以现在的形式征战,七天的战争下来,双方也并未分出胜负。
阿武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旭国人。
普普通通的年纪,普普通通的出身,普普通通地当兵吃皇粮。
实话说,他并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战斗,不知道为什么要拼命。
但意义这种东西,本来也不重要。
他爹是当兵的,他长大了也当兵,如此而已。
爱国当然是爱的,有多爱,说不好。
旭国大或小,强或弱,他也不会出国境。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将军说冲,他就冲,将军说停他就停。
开战前躲在行军床上泪流满面的恐惧,他早已忘了。战场上杀得眼热,是没有恐惧这种东西存在的。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人和猪的关系还要简单。
他前进,他挥刀,他杀人。就这样重复着,直到军令叫他停下,或者他自己倒下。
当对面那个将军模样的人横冲过来,他就知道完了。
这就是老爹说的,生死有命,命数到了。
他这样的普通士卒,挡不住对方一刀。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一刀砍了上去,这是无数次挥刀形成的本能。这应该是他此生最巅峰的一刀!
结果也如他所想,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落了空。
而对方的刀,轻飘飘地在他胸口抹过。
他根本没有看清那一刀是怎么来的!
结束了吧?
除了吃饭、种田和当兵,好像再也没有做过别的事情。
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阿武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在这绝不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想起了这个问题。
普普通通的他,没有答案。
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倒!
可是……
他想到了自己不是对手,想到了自己会被一刀斩飞,唯独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死。
他躺在地上,抬头费劲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释然地躺了回去。
呼!他长舒一口气。
而轻松一刀将这无名小卒斩飞的景国天骄伍将臣,同样是一百个没想到。
作为一名天骄修士,他不过是在横穿战场的同时,随手抹了一刀罢了。杀一个无名小卒,当然不需要费力。或者说,哪怕多用了一分力,都是一种耻辱。
他的刀劲控制在刚好可以将对方开膛的地步,绝对不会有一丝的浪费。
但是这人……居然被斩飞了?
伍将臣一时对自己的控制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便看到旭国那无名小卒身上,战衣裂开之后,在悬明灯光照之下有些耀眼的冰纹!
伍将臣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了。
我看错了?是幻觉吗?
一个小卒身上,你他娘的套冰纹内甲???
这冰纹内甲,至少也是个都统身上的配置吧?
伍将臣久在军伍,笃信自己绝不会判断错误。如果对方是个都统级别的将官,他那一刀绝不会只用那点力道。可对面明显就是一个小卒啊?
这他娘是谁的部下?
伍将臣愣了一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已是密密麻麻的符篆。
“干!”
他只来得及骂了一声,便被铺天盖地的符篆淹没。
五光十色的法术,将他包围得明明白白。
一袭锦衣的晏公子,足不沾尘地站在远处,微笑赞许:“很好,再来一轮。”
旁边摩拳擦掌已久的士卒,纷纷撕开了手里的符篆。
焰光、雷光、刀光蜂拥而至。
一只青葫芦突兀飞来,将漫天的光焰收入其中。
景国天骄徐三御风而来,一剑斩出殷红桃花拦路,一把拉住晕头转向的伍将臣,掉头就走。
担任晏抚这一营副将的弋国天骄蔺劫,在旁边愣愣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有找到出手的机会,那个贸然冲阵的家伙,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不由得又惊又佩地看了晏公子一眼。
看走眼了啊,姜青羊何足道也。齐国真正的无双天骄,该是这位才是!
晏抚看着徐三和伍将臣的背影,道了声:“不错!”
蔺劫在一旁立刻解说道:“后来的这人乃徐三,实力确实没得说。据说黄河之会他本来是有机会去的……”
“我说这葫芦不错,回头买一个。”晏抚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储物匣:“麻烦把这匣符篆发下去,兄弟们手里已经空了。”
“……”蔺劫:“好的将军。”
……
……
咚咚!咚咚!
战鼓未曾歇。
无数人的心跳,也随之澎湃。
咚!咚!
悬明灯的光芒,似水流泻。在一支长戈上,耀起一抹灿光,而后被鲜血覆盖。长戈一收,架回了战车上,鲜血已被抹去,犹自森森。
“你看到了吗?”重玄胜问。
“虓虎战车?”林羡道:“的确是杀器。”
战车这样的战场杀器,齐国当然也有。这次也调了二十乘过来,不过明显比虓虎战车差了一截。
当然,现在毕竟不是全面战争,不然投入迷界战场的棘舟都会调过来,那东西才叫大杀器。
“不。”重玄胜摇摇头:“是王坤。”
他非常肯定地说道:“这个人有不同的想法。”
林羡自负在兵法上是有一些造诣的,但他的确没看出来,方才王坤那一部的指挥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速度慢了些,没能及时撞上李龙川部,但那也是因为李龙川部突阵太快——不得不说,李龙川真是将门良才!
不过没看明白归没看明白,他的优点在于,很能听得进去意见,虚心进取,绝不固执自我。
重玄胜的眼光和智慧,这几天他已经印象深刻,因此并不问为什么,直接把“王坤同陈算有不同想法”当做一个定论,出声问道:“我们打他?”
重玄胜眯了眯眼睛:“打楼君兰。”
楼君兰是景国外楼境天骄!
她所部,此时正在与鲍伯昭部厮杀。
而他们的战场,正在王坤部旁边。
林羡并不问重玄胜有什么想法,只道了声“好”,便迅速组织军阵,引军前冲。
重玄胜也领着自己这一营,在十四的陪伴下,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这一幕自然没能逃过陈数的眼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战场移动,他也只是一眼就掠过。
嘴里仍然不断地发布命令,在这个十万人犬牙交错的复杂战场上,不断修改细节。
他非常愿意尊重对手,所以他每一个关键调度,都力求不着痕迹,让它更像是战局自然的演变。像一个勤劳渔夫在修补自己的渔网,等待最后水深鱼肥、一网成擒的时刻。
不对。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又远远看了重玄家那位胖公子一眼。中规中矩的军阵,中规中矩的移动,中规中矩的战力……
按理说重玄家这一代,只有一个重玄遵光彩夺目。重玄遵没来星月原战场,也就没什么可虑才是。
但此人能跟那样夺目的重玄遵争家主,怎么会简单?
一个人的强大,是由他的对手来体现的。
“让裴鸿九带队去坎五。”略加思索之后,陈算迅速做出指令。
他毕竟没有他心通,不能在没有更多情报的情况下,完全洞彻对手的心思。但他也不需要如此,只需要把自己代入到对方的角度,寻找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点,然后提前针对即可。
裴家是景国名门,裴鸿九亦是人中龙凤,掌兵能力不凡。接令之后便迅速甩开对手,直赴坎五位置。
陈算把整个战场划为九宫,每一宫又细分为九个区域,以乾一至乾九这样指代具体。对战场的指挥,精确到每一队、每一个小区。
在近十万人的战场上把握一切细节,这是堪称恐怖的算力。
裴鸿九部的这一动,仿佛点燃了某个信号,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加快!
陈算看到,在裴鸿九部赶至坎五区域之前,齐国雷占乾部便已经先一步撞了过去,挤占了空间!
而在那片局部战场上,重玄胜所部迅速一分为二,后阵猛然回师,转向左后,直扑裴鸿九部。前阵却是在一位黑甲将军的带领下继续往前,支持林羡那一营。
林羡所部在这个时候骤然拉开阵型,摆出防御姿态,摆明了是分割战场,不让景国方有援救裴鸿九的机会。
这一系列变阵行云流水,齐国方已经对裴鸿九张开了口袋!
他们的目标是吃下裴鸿九?自己的指令被预判了?
陈算心中迅速升起这两个念头。
但立即又注意到了兑七方位的异动。
“是谁在冲阵?”他不由得问。
身边修有瞳术的旗官亦是远眺过去,只看到在那刀与血的战场上,有千军纵骑如龙卷,咆哮着撞开了无数血肉之墙。
细看来,哪有千军,止一人耳!
那人身量极高,面长眸深,鼻如鹰钩,整个人有一种挡者披靡的气势,不断前进,前进,前进!
“我乃,王夷吾!!”
兵主神通在战场之上简直是龙归大海,源源不断的兵煞与血气,支持着他横冲直撞,气势如虹。
一拳即是千军涌。
拳下竟无一合之敌!
旁人看着威风,勉强跟在王夷吾身后的文连牧,却只想叹气。
眼看着王夷吾觑见战机,又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他真想当场撂了挑子!
他承认王夷吾对战机把握之敏锐,堪称天下无双,在各路天骄都有打算、如此纷杂的战局中,还能一眼就看到战机所在——而他文连牧却要在王夷吾冲出去之后才看明白。
但这岂是一军主将嫌弃队伍太慢,只身冲阵的理由?
战场上引军冲锋,向来是他的乐趣所在。可引军跟在主将后面跑来跑去不是!
带着这么一营新卒,要保持军阵完整,要跟上王夷吾的步伐……何其难也。
而他如此精妙的指挥艺术,却压根也没得到多少对阵的机会——净带人跑来跑去了!
我参加的这是星月原大战,还是星月原跑操大会?
可是又能如何呢?
王夷吾冲出去了,他也只能咬咬牙,一卷旗帜,指挥部下迅速跟上。
陈算迅速地扫视着全局,没有第一时间下令。
这简直是一场乱战。
整个核心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显然这正是齐国阵营所要的效果,在这种乱战的形势中,最能发挥齐国十营独立的灵动性,而极大干扰他这边的指挥。
而这个局面,在三天前就已经出现,是在彼时由齐国天骄鲍伯昭、朝宇两部合力促成……但其实也是他陈算的默许!
到如今,已经形成血肉泥潭,双方谁都无法轻易脱身了。只能不断地投入,投入,再投入,直到一方血液流尽。
“放弃兑位。增援队列全部移向中宫位,徐三及周边三队,全部往前压!”陈算下了命令。
旗官领命举旗。
一旁的亲卫小声提醒道:“那可是裴家……”
陈算只道:“我景国天骄没有那么容易死,别的……不重要。”
亲卫不再说话。
“传令王坤部,直冲王夷吾部!就用这二十辆虓虎战车,把王夷吾钉死在那里!其余人……按原计划行动!”
陈算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缓缓抽出自己的长剑,只道了一声:“结阵!”
他身后等待已久的两队士卒,顷刻间沸腾起血气,结成军阵,摇动兵煞,化成了一尾阴阳鱼。
陈算结阵,亲自引军入局,像是吹响了最后的号角。整个核心战场、血肉泥潭中,景国方以两队为一阵,直接兵煞化形,或龙或虎。
齐国方十营也几乎同时做出反应,兵煞席卷,如刀如枪。
军阵当然是强大的。
尤其腾卷兵煞、化形冲杀这一步,更是杀招中的杀招。
比如李龙川先时极速击穿景国付城部,用的就是这一招。
但是在这个兵煞化形冲杀的过程中,士卒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跌出军阵。普通士卒在这种情况下,唯死而已。
且士卒的血气有限,所以兵煞化形这样的手段,一般都作为胜负手,非紧要关头不出。
但在这一刻,二十团兵煞化形,煞气席天卷地!
就连两边将台上的连敬之和方宥,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这一战胜负虽然在于齐景,但胜负的结果,对他们象旭两国来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金戈铁马,杀气盈天。
此时正是齐国方猛攻猛打,气势如虹的时刻。
也是陈算决定收官的时刻。
同样是在这个时刻。
王夷吾抓到了他要的战机,重玄胜制造出了他要的空档,李龙川烛微千里、鲍伯昭天目如电,都看到了战争缺口……
这场战争已经延续了整整七天,双方战死士卒超过二十万人。
直到此刻,景国方和齐国方,都看到了决胜的机会。
真正的胜负成败,有时候只在于一个瞬间的碰撞。
但在这个时候……
天边骤然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
不是说今夜没有星星,今夜的星月原依然是星光漫天,可是都已经被悬明灯的光芒遮住。
而此刻这星辰,极致耀眼,不仅盖压群星,还把悬明灯的光芒都压下,俨然有旭日初升之气象!
……
象国万和庙。
茶座上的于阙遽然起身:“谁敢插手此战?”
“冷静,冷静。”坐在他旁边的姜梦熊施施然道:“并没有谁插手战争,只是某位存在,把我大齐的天骄……送回来了。”
于阙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向遥远天际:“玉衡星辰……你们齐国的手,伸得倒是很长。”
姜梦熊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
星月原战场上,竟然有一霎诡异的静默。
那光芒太耀眼,且破空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已如雷霆,叫人根本没办法忽视。
几乎所有的天骄都在想一个问题——
“这又是谁?为何真君还不阻拦?”
轰隆隆!
那璀璨星辰一下子就撞破了天空,清晰地撞入视野。
裹得严严实实的玉衡星光,无声炸开。
无穷无尽的星光,流散在天穷,为这狰狞的血肉战场,坠落一场星雨。
所有星光的中心,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年轻男子。青衫挂剑,漫步而来。干净的眉眼上,流动着一缕应见锋芒的锐气,愈渐清晰的棱角,叫人一见难再忘。
他带来一场星雨,飘飘似飞仙。
在万千星光之中,他如日也如月。
整个星月原战场,如今还剩下的数十万战士,共同见证此刻!
而谁不认识此人呢?
观河台上争名的黄河魁首,余北斗亲口认证的青史第一内府。
不久之前,也是他纵剑而来,于万军阵前斩人魔,引来忘我人魔倾海一剑。
也是他第一个直赴天穹,对真君拔剑。
今日竟从天外飞来?!
刚刚完成星光淬体的姜望,自己其实也是懵的。
观衍前辈大袖一挥,他话都没有说明白就被送走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里,还在琢磨着怎么逃出七星谷,努力完成星光淬体,也是在为面对田安平做准备……没想到竟是直接降临星月原!
但是既然降临了星月原战场,既然双方正在交战,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目光落向那杆最高大的乾坤游龙旗,直接在高穹漫步而去。
他的目标再明确不过。
景国阵营中,当即就有一人腾空而起。
身腾烈焰,手握大枪,人似流星,势如长虹,直贯天穹!
却是景国礼天府人士付城。
在被李龙川极速击破战阵之后,他太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了!
他甚至连战阵的力量都不愿意动用,要靠自己,拦一拦这所谓的青史第一内府。
不成功,便成仁。
他眸中对洗刷耻辱的渴望,比焚身的烈焰更沸腾。
但太过巨大的实力差距,并不能被渴求跨越。
在那遥远的星穹,骤然亮起一抹星光,那微弱的星光只一闪,便迅速炽亮起来,光芒无尽,极致耀眼。
向所有人宣告,姜青羊已经外楼!
那座遥远星穹的星楼,此刻竟然亮过天上一切星辰!
这是什么样的星楼?青史第一内府成就的外楼,到底有何殊异?
很多人怀揣着疑问,但只看到——
与星楼耀空同时发生的,是天地之间横拉一道星线,恍惚从战场这头,一直划到了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