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常年与神对弈的人物,眼界太高渺、太广阔,他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诚然他参与了山海境的垂钓,争取了微渺的权利,得以捕捉到一丝窥见真相的可能。但是了解得越多,越能感受其宏大。
深入瀚海,才能得见狂澜。
用一整个山海境的拟虚成真,来推动自己超越绝巅的路。
这是一个太伟大的布局!
姜望惊呆了。
方鹤翎惊呆了。
就连月天奴,也一时失神。
“凰唯真当年已经死了。”左光殊喃声道:“那么多人都能证明,他不可能还活着。”
“他当年的确是死了,以立在衍道尽头的修为死去。”
王长吉道:“可他还一直活着。”
“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可曾遗忘凰唯真之名?漫长的时光,可曾冲刷掉他的痕迹?
三千年来最风流,照悟禅师一见而返……这些传说,仍在传颂。
他留下来的演法阁,都至少还会影响楚国一个时代。
他何曾消亡?
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他就还可以归来。
从人们的回忆中,从人们的怀念里,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归来。
我也难以理解那种伟大。
但这就是我在垂钓时候,所窥见的可能。
我想,这就是他的力量,这就是他超越绝巅的……道。”
只要有人记得,就还可以归来?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在听神话,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想象。
但超凡修士一步步往更高处攀登,不就是一步步把想象变成现实,把神话变成历史,把那些不可能,变成可能么?
“所以凰唯真当年身死,其实只是一个布局。恰是以死脱身,避开世人的注视,为了冲击真君之上的境界?”左光殊问。
王长吉看着他道:“凰唯真当年身死的真相到底如何,应该我问你才是。毕竟左氏才是楚地的千年世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在山海境看到了些许时痕的旅人。”
时痕,旅人。
月天奴莫名地觉得,这两个词有一种很特别的精彩,就像王长吉这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左光殊摇摇头:“等离开山海境,我会问问我爷爷。”
不管多么为难的问题,不管多么古老的秘辛,多么隐秘的故事……他只要问问他爷爷就可以了。
方鹤翎很羡慕,但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王长吉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知道凰唯真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于我对凰唯真的了解,完全停留在耳闻。还是在进山海境之前,临时想办法了解了一下。对他的猜想,也只是通过山海境里发生的一切来推演,只是捕捉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信息……
但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如此清晰,排列在眼前。它们都在证明我的猜想,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想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
姜望心想,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清晰吗?放眼望去,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崩地裂,飓风和雷霆……到底哪里清晰了?
但从规则的层面,显然视野不同。
他无疑已经被王长吉说服,并且试图去理解王长吉的思考。
左光殊这时候又问道:“如果说山海境这个世界,真的埋藏着凰唯真的超脱之路。如果说山海境演变为真实之日,凰唯真就可以成功自幻想中归来。那他为什么不关起门来悄悄地演化?为什么要搞什么大楚天骄的试炼?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被人干扰的风险?”
“因为不够真实。”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山海境这个幻想世界,不是凰唯真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九百多年来,天下无数人的遐想,无数人的猜测,在那一套《山海异兽志》的记载里,在历代楚国天骄的试炼中,一步一步实现。”
为什么九百多年来,进入山海境的天骄那么多,却好像所见都不同,谁也说不完整这个世界?因为它本就是不断地在扩展,不断地在丰满,不断地在开放。
最早进入山海境的那批人,可能遇到的只有三五座浮山,七八片海域也说不定……
而现在,南来北去多少里?
他们赶赴凋南渊,都要通过神降之路才行。
山海境非是一日之功,一切幻想有迹可循。
月天奴补充道:“持有九章玉璧者,进入山海境,代表此界‘天意’,通过种种考验,来获取收获。同时带来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现世气息,是现世人们对于山海境的幻想补充。左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个战死在山海境里的人,都要被削去三成的神魂本源呢?”
左光殊愣住了。
月天奴继续道:“因为山海境需要这些真实的神魂力量,需要这些被现世眷顾的天骄人物,需要用这份力量,让山海境更鲜活,更靠近真实。”
“而且,想一想进入山海境的局限,想一想修为的限制。凰唯真其实并不冒险。因为基本上不存在能以外楼修为看穿这个世界本质的存在。”
她再次看向王长吉:“除了这位施主。”
王长吉并不说话。
“这就是……凰唯真么?”左光殊说着,忽然咧开了嘴。
他感到失望。
非常失望。
有一种心中偶像坍塌的破碎感。
凰唯真是多少楚国人的偶像,其崇拜者中也包括他左光殊。
三千年来最风流,是在楚地飘扬千百年的一面旗帜!
就连项北那样的骄狂人物,也说恨不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可是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打着试炼的幌子,用为大楚培养人才的名义,暗地里收割大楚天骄的神魂力量,以补充山海境的不足,以成就自己的超脱之路!
这样的人,就算强大,难道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左光殊的问话中,充满了愤怒。
哪怕是在这山海境里,也毫不掩饰。
作为楚人,作为后世的崇拜者,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