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么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么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杜如晦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种压力,他敏锐地感觉,这个问题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没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毕竟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国家,如此信重国相以至于敢在国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说话绕得很!”
杜如晦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脖子上顶这么大个脑袋,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吗?
杜野虎明显不服气,但憋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杜如晦又骂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么好对付的吗?那是观河台第一!你有几条命够填进去啊!说去伏击就去伏击?你什么境界,人家什么境界?你的对手都是谁,他的对手都是谁?”
他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仿佛真的对杜野虎的‘擅自主张’气愤非常,又瞪着杜野虎:“想说什么你就说啊,别憋着了!”
杜野虎真个就梗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对付了?他不也受伤了吗?也没比我多个鸟!”
哪怕自己的情绪并不真实,杜如晦也一时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是那种长辈对叛逆晚辈的生气。
险些抄起旁边的桌案,给这个恶虎一顿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们,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过手的人给出了情报,是那个叫易胜锋的,给了你们针对的法门,给了你们珍贵的阵盘,是林正仁百般算计,是你还带上了我大庄最精锐的军队!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杜如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赶过来,你已经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风箱一般的响,但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杜如晦长叹一口气,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伤既然没什么问题,我也就走了。朝廷里还有一大堆事……”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怒气上来了:“你们就不能少让老夫操点心?一个两个的不沉稳!”
没有一句亲热的话,但话里话外都是信任和亲近。
谷杜野虎只闷声道:“哦。”
杜如晦看着他这个样子,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枫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咱们庄国的耻辱,和抹不去的创痕!你和剑秋,已经是枫林城仅剩的两个人了,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后凡事留个心眼,别动不动那么冲动。相较于报仇,你能够安安稳稳地成长,才是对我们庄国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吗?”
“知道了。”杜野虎低着头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一个踏步,消失在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中,只剩杜野虎一人。
帐中挂着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阴影来。
杜野虎确实是“知道”的……
他低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杀气。他默默地看着地面,好像是在发呆一样。可是整颗心,都几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枫林城啊。
而且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枫林城域外的那一块碑石,刻印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那数十万人的真相,真是他们所涂抹的那样。
好像从头到尾,他和庄高羡都只是那一幕惨剧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国贼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不擅长做戏,所以段离说,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板着脸就行了,生气就行了——他并不能确定,此刻有没有人在观察他。
而那个会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慢慢走到摆放在军帐角落里的那堆酒坛前。
解开盖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馋啊!
他将酒坛的盖子盖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过那本摊开的兵书,神游物外地看了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虽然莽撞,冲动,但是他并不愚蠢。
他和姜望曾经是结义兄弟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赵二听前段时间死在和雍国的边境冲突里,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赵二听的死,实在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除了他是跟着杜野虎杜将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经作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远赴枫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姜望等人感情甚笃,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脚离开休整……
整个冲突的过程,实在太正常。
边境的摩擦,尤其是庄雍边境,哪一日断过?
杜野虎手刃敌虏为其复仇,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许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赵二听的尸体被人动了手脚,赵二听的身上不止有刀伤。
杜野虎相信赵二听什么都不会说。
但有些时候,人的身体并不能够为自己保守秘密。
他当初没能下定决心杀赵二听灭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所以当林正仁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说起姜望的行踪。
他二话没说,直接点兵杀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尽力,不可能不调精兵。
但凡有一点迟疑,他在庄国留下来的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只要有一处做得不对,段离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庄国呆了这么久,一刀一锏一身伤地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师如父的段离,用脑袋为他取信庄君,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与姜望交手的过程中,他的确以命相搏。
林正仁从始至终与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处。
他没有一丁点空隙脱身,又或者与姜望传信。
他清楚他和姜望现在的实力差距,知道他拼尽全力也不能把姜望如何。
但是当他在山坟坑底里与姜望骤然相逢,姜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剑锋时……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