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此时不知青天外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884 字 4个月前

他确信姜望能够领会他的意图,能够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无边灿烂的火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缠身的兵阵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仅以自身向姜望冲锋。

他是真的想过,不然就这么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责任,都留给姜望。

也正是这种死志——说服了林正仁,打动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远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气有多难得。

他毕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能够再逃避。

姜望给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么能把庄高羡杜如晦这样可怕的对手,留给姜望一人?

现在……

考验或许是通过了。

用他在生死边缘的这一次徘徊为代价。

这样的考验以前有过,以后或许还会有。庄高羡和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的信任一个人。

而他只能忍耐。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兵书上来。

他不够聪明,脑子远不像赵老五那样灵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认真,要反复地想。

而面前这本书,也还有很多的内容,等着他费劲地去理解。

……

……

书海漫漫,人海茫茫。

姜望拖着伤躯,换了一身斗笠蓑衣的装扮,独自离开。

他对庄高羡、杜如晦满怀警惕,心中不安无法纾解。

但此时的他,却是也还做不到什么。

只能走得快一点,让自己至少不要牵累于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对君臣,也比他更有实力。

祝师兄说过,不赎城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不赎城主身后的未知处,还有凰唯真的传奇笼罩……

或许姜望更应该担心自己一点。

诚然杜如晦不会再亲自出手,诚然易胜锋现在无暇自保,会不会遇上那个胆大包天不在乎齐国威严的家伙,也难说的紧。

他握着他的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人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独自行走。

他早已习惯。

早已习惯了。

“誒,这位朋友!”

就在城门边,一个怪模怪样的少年叫住了他。

这少年瞧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身穿绸衣,腰系彩带,足踏马靴,背着一只外绘复杂纹路的铜箱。

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很对称地涂了几道油彩,倒是并没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这仙衣的防护效果实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对于姜望现在所经常会遭遇的战斗强度来说。

或许是早先几次破损太严重,自动恢复之后也不大如前了。总之在先前的那场战斗里,被万鬼噬灵阵削弱防御后,杜野虎一重锏砸来,他都吐血了,这仙衣本身倒是没有损坏。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动恢复,以及随意变化外观外,它仙在哪里。

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一次防住了谁的。

但是这个陌生的怪异少年,倒像是爱极了它。

“你这衣服卖吗?”

短发少年郎眼睛不动,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出一个布袋,举起来轻轻一摇,里间全是元石碰撞的声响:“这样的钱袋,我给你二十个。”

姜望下意识的分辨了一下声响,听出这一袋有十颗元石。

不过他当然不敢卖齐天子所赐的东西,只道:“自己穿的。”

“啊,这样……”少年语带惋惜,终于把遗憾的目光从姜望衣服上挪开,落在他藏在斗笠下的脸上。“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联系我。条件任你开。”

“不必了。”姜望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诶诶诶。”少年急追两步,手指灵活地一抖,一张烫金帖子便跳了出来,被他夹在指间,拦在姜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你以后出个什么事要用钱呢?”

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瞧穿着打扮、出手的豪绰、说话的底气,出身应是不俗。

只是这句大哥哥叫得虽是亲热,话的内容实在不怎么中听。哪有素不相识,随口就咒人以后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观的能力还了得?

但姜望也懒得跟这么个熊孩子计较,随手将帖子接过了,脚步未停。

“欸,你这也太敷衍了,我还没教你怎么用呢!”少年道。

谁家的小孩这么烦人?

姜望急着赶路,急着找地方养伤,实在是没心情跟他闲扯。

“我会用,你快回家吃饭去吧,我刚听见你娘喊你了!”

“你骗人呢!”少年气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姜望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抱歉。“总之我记住了,要卖衣服的时候会找你的。”

“你又骗人!”少年很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没骗你,我真的记得了。”姜望无奈道。

“这张‘如面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么会用?”少年很不开心地质问。

他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应该是很少吃过什么苦头。

姜望这才认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烫金帖子,将信将疑地打开来,只见帖子里空白一片。

他发现他确实是不知怎么用。

这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少年也凑了过来,信心满满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时候,用道元在帖子里写上我的名字,它就会根据你所在的位置,给你指出来,最近的一个能够联系到我的地方。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听起来确实是很方便。”姜望想起来曾在迷界用过的指舆,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少年:“这是你自己做的?”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带着某种阻隔观察的东西,叫人看不透底细……气血和道元的强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发叫人觉得神秘。

“是咯。”少年摊了摊手:“很简单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姜望自觉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接触来历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着距离:“下次再见。”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大骗子。”少年不满地叉住腰:“你都没有问我的名字。”

“那么,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说‘请教闺名’。”

“什么?”姜望吃了一惊。

穿着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这一位少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耳朵霎时红了:“你看什么呢!”

姜望赶紧解释:“啊,没什么区别,啊不是,我是说没看什么。”

这雌雄难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姜望一阵,终究是没有继续跟他计较,只道:“我呢,叫戏相宜。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墨字。”

“墨戏相宜?”

“我是说,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随便你。”少女摆了摆手。

“总之,这件衣服什么时候想卖了……”她伸指点了点姜望手上的名帖:“联系我。”

可以姓墨。

背着这么一只铜箱。

能够自己做出来如面帖……

姜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惊羽前脚才走,怎么墨家的古怪少女又来了不赎城?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姜望终究还是独自出了城。

不赎城外,没有什么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风一下子就拉开了帷幕,扑面而来的荒凉,

披着蓑衣的那个人,把斗笠压低,渐行渐远。

此时不知青天外,飞羽为谁待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