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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盲眼,竟是什么景象?
眼窝深陷,眼眶兀立,如高崖环渊,整个眼球的部分完全消失不见!
只有鲜血流动其间,无风自卷,微波荡漾。
若是忽略掉那血的颜色,倒是一副静照云影的清闲澹雅模样。
而眼罩一揭,瞬间澎湃如湖海!
律法的森严被解除,独眼血湖正中心,出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旋涡,彷佛兽口疯狂地吞咽着一切,又恰恰形成一只眼睛的模样。
眼中之眼!
缩略来看,则似这只血眸的童孔。
余北斗指按那滴千变万化的血珠,恰在此时,点进了旋涡里!
嗡~!
有一种规则层面的嗡响,似乎宣告了传奇的发生。
算尽迷界,借势布局,使得凶名极盛的血王鱼新周频频遭厄,千锤百打,最后消磨,就是为了这一滴“真”!
这一滴“真”现在就在余北斗的指尖,而竟迅速变化,演成一座八卦之台。
血王之真,在这一刻化作了八卦台!
神秘肃穆之外,还点缀着冷酷。
血色八卦!
血占之术!
!
余北斗尚是真人时,便以算力冠绝洞真之境。曾言若以天地为局,能胜向凤岐!余北斗何其狂也!
而在他口中,他那个为命占一道再开它路的师兄,是在各方面都比他更耀眼的人物。他始终认为,被他亲手杀死的师兄,才是真正的绝世天才。
血占之术,即是其人的创造。
余北斗一直刻意避免提及其人的名字,因为正是他亲手抹掉的这个“错误”,而其人名为——
余南箕。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天上有箕有斗,却什么也做不了。
南箕北斗,徒有虚名!
之所以给他们师兄弟取这样的名字,因为在他们被带回山门、刚刚接触修行世界的时候,命占就已经绝途,绝途不知多少万年!
他们的师父不甘而又无望,一生拧巴。既要传道,又明白道无前路。既想开天,又知绝无可能。想要放弃,而又无法放弃。只能枯守着命占一途古老的荣耀,继承着一代代命占先辈的遗命,在漫长的时光里自咀自嚼。
命占之术,又如何不是只剩虚名?
这种拧巴,也贯穿了余南箕和余北斗的一生。
对于一个极度耀眼的天才来说,攀登至此已无路,上不得,下不得,而环顾四周皆高峰!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
他明明看到了更高处,也有能力走到更高处……但是此路不通!
痛苦,绝望,怀疑,彷徨。
然后有人选择忍受,有人继续找路走。
余南箕靠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盖世耀眼的才华,创造性地开辟了血占,为命占之术打开新路。
他和自己最亲近的师弟分享喜悦,关于他所独创的道路,关于血占的所有,他对余北斗毫无保留。
但余北斗却痛苦地发现,这是一条歧路!这是个错误!
余南箕修了三百年的命占之术,百般求索,一心问道。但创出血占之术后,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就已经完全改变。行事肆无忌惮而近魔!
余北斗基于命占之术的传统,在人族立场上做出选择,他选择对自己的师兄出手,亲手修正这个“错误”。
而余南箕从未对他设防,绝世天骄死于一念。
“北望南顾三百年”,说的不是他余北斗,而是他余北斗和余南箕一起的三百年。
他并不承认那个三百年后肆行恶事的人是他的师兄。
所以“斗转星移一生休!”
余北斗当然是懂得血占之术的。
他比任何人都懂。
在杀死自己的师兄,又杀死自己的师侄之后,他已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懂得血占的人。
而又因为命占一途他再未传道,所以于此他亦是唯一!
此刻他以命占真君之身,按血占之卦,印在那血湖旋涡。
以其立身之处为中心,空间霎时炸开黑色的裂隙,彷佛整片时空如镜子一般碎了!
他的右眼俯视下方,也有尾纹有褶痕,平平无奇。
他的左手点血珠于左眼,便于此刻,点开天眼!
以鱼新周之真血点出来的天眼,究竟是何等模样?
天穹正在描绘答桉!
此时的天穹,诸般异象交叠,恰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皋皆与轩辕朔对峙的血蜈蚣、天囊袋是一层。
星占一道应激而起的星图是一层。
阮泅遮掩星图的星光是一层。
它们彼此遮掩,又互不干扰,因为本来就不在同一个规则层面中。
而在所有的这些异象当中,骤起一道血色,瞬间蒙住天穹!
浩浩荡荡的血色,在天穹疯狂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旋涡。旋涡的中心,恰恰形成了一颗竖眼的形状!
比他的眼中之眼更复杂,更奇诡。
在血色之中,有古老的纹路。
在深邃之中,有宿命的庄重。
它如此神秘而又如此澹漠,它如此广阔而又如此遥远。
当你注意到它,你感觉自己被看透了一切!
齐国天骄鲍伯昭,有神通曰“天目”。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一眼天罚。端是非常强力的神通。
余北斗这“天眼”,名头相近,性质截然不同。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它应该叫“命运之眼”!
此命占一途绝不外传的秘术,它巡行于命运长河,洞察过去未来!
它是命占师注视命运长河的眼睛。
而今日的余北斗,以真王鱼新周为耗材,以血占睁此天眼!
这只眼睛,越过那无尽深海,看到了海底的皋皆,也被皋皆所看到。
按理说余北斗新成真君,很难把皋皆怎么样。但见得他今日排场,在场皇主,无不忌惮非常。纷纷抵近明月,想要出手阻止,却被人族诸衍道死死截住!
余北斗视若无睹,只是遥遥注视皋皆,煞有介事地道:“你天庭一朵阴云,业力游在灵台,宝光有晦,神华藏凶……不好意思背错了,忘了你不是人。咄!皋皆!吾观你鳞眼皆血线,很不吉利,恐有血光之灾!”
皋皆不是个愿意斗嘴的。
他之所以和轩辕朔默契地转移战场,就是不想再被什么意外因素干扰对决。覆海那归来又碎灭的悲情落幕,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美好的体验。
传奇的陨落,只是再一次强调海族前路之多艰。
而这个余北斗,恰恰可以归类为他最不想遇到的意外!
人族真君,命占证道。
那洞察命运长河的天眼,想要窥见什么?
皋皆断然不肯坐以待毙,抬起那有如山岳的巨爪,也只以那形似三角尖枪的一趾指尖,在水中沉重地一划。
海水风流千万里!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响在每个存在于迷界的生灵耳中,明明这样喧哗,带来的感受却是亲切、宽容、博大。
那是剥离了恶劣天灾、剥离种种恶毒隐喻后,水的本貌。
无论人族海族,亦皆不约而同地往下方看。
无论在哪个界域,都能看到波涛汹涌,浪卷激流。
迷界无尽的“空”,就此被填塞,被托举!
那黑压压的不断摇晃的“大地”,恰是暗沉沉的海!
若说轩辕朔悬月为钩,使得迷界有了天。
皋皆此刻,便是为迷界搬来了海。
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迷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
此时此刻,一字不差!
如今天海并行,同照一世。
那高悬的明月,和血色的命运之眼,同时映入海中。
而在那暗沉沉的海水里,有更暗的黑影迅速游来,彷佛欲噬明月,欲吞天眼!
映月入海而噬之,此等手段,匪夷所思。
可天涯台上的轩辕朔,仍然定如凋塑,他彷佛同整个怀岛在建筑意义上连为一体,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个人。
密集的血肉之帘并不能遮住他的眼睛。
他握紧钓竿,一点一点地加注力量。
而有青筋如龙,暴起于手背。
以他持竿的身影为中心,有八个道字轰然弹开,每个道字之间的距离都相等,首尾相接,连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字符之圆。
字曰:山川河流,鱼虫草木!
现世主宰,威压万界。人道大势,滚滚向前。
这八个字彷佛给他倾注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令他握持钓竿,坚决上抬!
大道至简,一力破万法。
明月如钩,上抬三尺!
余北斗和余北斗脚下的巨鹰骨架,也随之被抬起。
因为明月高升,升的是一定区域内、包含规则的所有。
轩辕朔垂钓皋皆,对抗的是整个海族!
皋皆不想看到的,自然就是轩辕朔想看到的。皋皆要阻止余北斗的注视,他就要给予余北斗更广阔的空间。
种族之争,没有什么公平对决。超脱之路,他与皋皆注定不能都成。
所以他还先于余北斗做出反应,仍然死死地牵制住皋皆。余北斗要出手干预,帮他赢得最后的斗争,他先帮余北斗扫清帮他的障碍!
如姜望这样的修为,他看到的就是天海并行,是轩辕朔奋力抬竿。对于整个迷界更隐晦的变化,他隐有所感,但不能尽察。
事实上皋皆和轩辕朔的斗争,已经围绕着整个迷界的权柄展开。
在彼此已经形成僵持的两条战线之外,他们开辟了第三条战线!
一者以天权而下,一者以海权而上。
他们规定了天和海,重新划分迷界诸域,再次确定规则。
双方的力量都很克制,恐怖的道则在迷界各个界域、各个角落厮杀,逸散一丝,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族或者海族死亡。
在明月上抬三尺的同时——彭彭彭!
皋皆的鳞眼,接连爆掉了三颗!
余北斗立在巨鹰头骨上,左手仍然以食指按血眸,又在天穹睁开命运之眸,整个人的姿态强大又冷酷,声音却很顽皮,言之凿凿地道:“看吧,就说你有血光之灾!我神鬼算尽,岂会唬你?”
皋皆没有反驳,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默默地吞咽着海水,在那咸而苦涩的滋味里,咀嚼整个永宁海域、乃至整个沧海的讯息。
他已经预留了反击的准备,他绝不会给余北斗第二次干扰他的机会——但这必须要规避轩辕朔的干扰。
但出乎皋皆意料,也出乎轩辕朔意料的是……余北斗好像完全没有对皋皆出手的打算!
其人昂首直立,悠然道:“中古时代,北漠荒蛮未辟。有名‘敏合耳郭’之部族,人口逾万,而一夜死尽,皆赤身横尸,状不堪言。独留一婴,裸身无性,置于兽棚,牛羊交媾。巫祝以为不祥,罪而杀之。三日后,巫祝吞阳而死。”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讲起这些。
星占一道的扑杀针对,皋皆与轩辕朔的超脱之争,乃至于天海之间、明月照耀下的人海两族衍道之战,哪个不比历史上的那些破事重要?更别说都已经涉及到中古时代,还是这等村野闲谈类的东西!
可余北斗的声音还在继续:“近古时代,神道大昌。有修士名‘履’,驭毛神名‘癸’,掠行神国三座,皆不复见。是不见一人、一神、一地、一迹,事了无痕。玉京山查之,未果。”
姜望听得很认真。他或许是现场最认得血占的人,他也了解余北斗虽然平时不很着调,关键时刻却是个有担当的。但余北斗所说的这些,到底有什么联系,他无法捕捉。
“道历二十四年,兀魔都山脉有恶魂出,席卷三千余里,自解成烟。不知其来,不知其去,不知所因……”
余北斗讲到这里,转道:“以上这些,出自史家吴斋雪的笔记。”
他讲到兀魔都山脉的时候,姜望挑眉。
他讲到吴斋雪的时候,卓清如皱眉。
吴斋雪算是史家之中较有名气的一位,他对历史的评点,常能散见于其它经典中,大约也是因此得以保留。
但很奇怪的一点在于,他这等被很多人认可的史家,却并未有什么着作流传。
人家司马衡的《史刀凿海》,可是成全了他的千古名。
史家无着,何以称史家?只能解释为佚失。大约是时代久远,吴斋雪的后人,未能好好保存。
可吴斋雪明明没有什么篇章传世,古老强大如三刑宫都未收录,余北斗又是在哪里读到的吴斋雪笔记?
“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从北地出发,参加太阳宫龙华经延,那一次他带上了他的着作,准备宣讲。有人在太阳宫外看到了他,但他最后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次的太阳宫经延里。”余北斗语带微怅:“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就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永远地消失了。他的生平,他的学问,他的作品,全都随之消失。”
“他准备去太阳宫宣讲的那本着作,永远不能被人看到了。但从吴斋雪的笔记里,大约可以猜得到那部书的名字。长期以来,吴斋雪一直计划编一部书,名为……《鬼披麻》。”
姜望悚然动容!
太阳宫即是稷下学宫的前身,是昔日大旸帝国的洞天之宝。
而在稷下学宫的课业里,他曾听过这样的讲述——“魔是披麻之鬼。”
他也亲眼目睹过《灭情绝欲血魔功》所造成的恶相,也在牧国见识过代表《弹指生灭幻魔功》的幻魔君!
余北斗所讲述的那些事情,好像串联起来了!
那么吴斋雪笔记中所记录的那些事情,是否都代表了某种魔功的肆虐?
吴斋雪作为史家,在追寻魔的真相,在记录魔的历史?
中古时代北漠那件事代表了什么?同欲有关?
近古时代那以“履”为名的修士,以“癸”为名的毛神,又代表什么?同神有关?
迄今为止,八大魔功之名,姜望已知四部,分别是《灭情绝欲血魔功》、《弹指生灭幻魔功》、《七恨魔功》,以及黄舍利与他讲过的《礼崩乐坏圣魔功》。每一部都恐怖非常,最后一部更是涉及两千年前的霜仙君之死。
而余北斗果然接道:“吴斋雪要为魔着史!”
吴斋雪的消失,与此有关?为魔着史这件事,不被允许?
这一下就连正在交战的几位衍道,也分出注意力来。
余北斗并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他只是陈述他所要陈述的事情:“荆牧联军横陈生死线,魔便永远地被阻隔在边荒之外了吗?上古人皇杀魔祖祝由,魔潮依然肆虐十万年。
“上古时代结束,魔潮终结,世上再无魔吗?魔一直在我们身边。
“最近的几个魔,齐国的武安侯也都见过。阳国末代国主阳建德,阳国宫廷太监刘淮,容国引光城守将静野。”
余北斗的指尖血八卦,这时候已经与那血湖旋涡完全贴合,他的手指开始慢慢往里压,声音也慢了下来:“乃至于……我!”
在他的左眼血湖中,骤然响起了血魔的狂笑声!
“余北斗!我说过,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
恶声恶气的狂妄声音忽而一转:“但你好像没有了……哈哈哈哈!”
又见血魔!
姜望心神剧震。
断魂峡的经历他绝不可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