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伸出手去,空中一截衣袖正飘落下来。
城东大门前街道之上,距离城门不过七八丈,一个少妇,钗横发乱,怀抱婴儿,坐倒路旁。虽是狼狈,却难掩姿容,体态丰腴,五个金兵正狞笑着逼上前来。
那少妇万念俱灰,但她想不明白。自家三代都信佛,相信行好事就有好报。可就在刚刚,先是公公丈夫先被金兵砍死了,然后婆婆被马踩倒,她听见婆婆的惨叫,硬起心肠连回头也不敢。她怀中抱着家里唯一的希望,两岁大的儿子,儿子在嚎哭。
听说东南两边的城门都开着,好容易躲躲藏藏,终于到了城东门。可她挤不过去,城门洞里全是人。她看见穿着红衣的大宋的官兵,举起刀枪,砍向也想逃生的百姓,只为早一步挤进门洞。
她缩在外面,根本不敢朝前去。然后金兵赶过来了,砍瓜切菜的一般杀人。方才凶神恶煞一般的宋兵忽然也变作了绵羊,被人一刀过来,就砍死在地上。
她瑟瑟发抖,躲在墙角。可怀里的孩子嚎哭,她不忍将这最后的骨血闷死,孩子的哭声还是把金兵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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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不够虔诚吗,每日的香火,节诞的供奉,一次一样也未少过。三千世界,十方天地,不是有万千神佛么?此际为什么没有一个睁开眼来看看?
天上没有神佛,却有一丝冰凉落在面上。
雪落,她闭目待死。
闭目那一刻,有马蹄声如奔雷!
滚热的血喷在她的面上,却不是她的。
她颤巍巍睁开眼,一匹黑的如炭一般的高头大马正飞驰而过,马上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个白发将军,眉如剑,目如火,威如神只。一身漆黑甲胄,似是被一盆一盆的鲜血泼过,浓黑的血一层盖住一层,渗透甲胄征衣,丝丝缕缕,浓胶厚漆一般挂落。
他身后是一般的红衣将士,正潮水一般自东门涌进来,杀向敌兵。他们面目狰狞,所向披靡!
这才是大宋的神佛!
毕再遇,弃六合,来援!
三更燃烽火,明月照古城。
簌簌吹白雪,落尽更无声。
烽烟滚滚,白雪飘飘。
战鼓不息,喊杀声震天,这一仗直打到次日正午。
毕再遇率七千将士拼尽全力,努力收拢集结城中败军反击,但终究未能力挽狂澜,扬州古城还是落到金人之手。
白发老将耗尽心力,若不是归无迹及时出现,毕再遇也要折在城里。老将被救出时,身边已无一兵一卒,自己杀至力竭虚脱,身上伤处层层累累,不可尽数。
一众名门江湖豪杰大多从容走脱,唯有燕长安、陈观泰、顾敬亭、史嘲风、林离方等人率众救人厮杀,直至最后一刻。丐帮与铁掌帮更是有数百人参战,还有雪花帮、铁血门,以及众多江湖豪客。甚至连那卫州万仙山的总瓢把子匡大彪也手持大刀,冲杀在街巷之中。
这些平日呼啸江湖,不将官府放在眼里,对家国大道嗤之以鼻的私盐贩子和强盗之众,危难时刻,却是救助百姓,血战不退,叫观者也是动容。
军中乱战,群雄也是损失不小。丐帮左护法贝海潮和铁掌帮右食指只手封天蒋敬都意外失陷,雪花帮封于修被流矢射中面门,未出城门,便溘然长逝。
众人拼尽全力,只为扬州城百姓逃生。但即便如此,二十万扬州百姓死在城中乱军之下的,也不下三万。还有众多百姓逃入荒野,天寒地冻之下,无衣无食,免不了又要哀鸿遍野。
五万宋军,逃走的不下三万,被屠戮的不下一万,只有不到一万人,被毕再遇激励,扞卫了这座古城。
沈放断臂简单包裹,呆坐旷野之中,周围远近,随处可见流落的百姓。顾敬亭等人也都力竭,唯有燕长安还站在一旁,腰杆挺的笔直。
众英雄竭尽全力,却终究是一厢情愿,终归是一败涂地。
颜青和柴霏雪去寻了水来,分与众人。只有秋白羽摇头不喝,他从城中一路背了褚博怀的尸身出来,到了此地,便是一言不发,呆坐至今。
沈放心神恍惚,他们十一人并力,也只不过斩断叶惊鸿一截衣袖,小宝之仇不知何时能雪。师傅与大叔,还有陈观泰等人,费劲心机争夺的诏书金牌,眼下看当真不过是个笑话。城中突围,萧大哥不肯与众人一起,眼下也不知身在何处。
面前一群难民走过,中间传来儿童哭声。
沈放身心俱废,思绪如同脱缰野马。十几年前,爹爹困守孤城,转眼倾覆。是爹爹努力不够?爹爹闻讯果断率军迎击,安排百姓逃难,身先士卒,已是竭尽所能,可终归还是没能保住里县一个百姓。
犹记那日清晨,说李将军事。爹爹分明并不如何看重李广,但为何却又如此爱说此人之事?
一千年前,李广踌躇满志,主动请缨,要最后一搏。结局却是迷失大漠之中,归国便即自刎。茫茫黄沙之中,人生最重要一战,最后一次机会,却是失途当道,连交锋的机会也没有。常说胜败兵家常事,懦夫才会被失败击倒,一蹶不振。但李广是懦夫吗?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挫败,才会终于绝望?也或许正是他的不得志和悲剧,才叫后世同慨的文人,高看他一眼。
人终究难敌天命!
忽然一人道:“你们还有没有力气?”
众人惊讶,却见燕长安虎目炯炯有神,正看着大家。
秋白羽第一个站起身来,并未抬头,说话也无什么气力,只是道:“有。”
燕长安道:“好,那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