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惠道当年在襄水如何谋害卫耀宗之始,酒博士面如死灰,便知自己如何延年益寿的这档子大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安排妥当了,是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听得明惠教自己接话,怔了一怔,对卫凌羽道:“老四么?你也见过两次的。”
卫凌羽恍然大悟,道:“便是在你店中跟你一同饮酒,又与你在云梦泽里放鸬鹚捕鱼的那赤膊汉子么?”酒博士点了点头。
卫凌羽又道:“他是怎么死的?”
酒博士颓然道:“老大杀的啦!还记得那晚老大追杀我么?他就是那晚遇害的。老大杀了他,一把火烧了他的书铺,制造老四因失火被烧死的假象。他奶奶的!老大这人鬼心眼儿忒多,他铁定是知道了咱们照过了相,怕我们哥儿俩泄露了当年的机密,所以要杀我们灭口。”
卫怜钗身子一震,忽然想起母亲遇刺的当晚,她与“父亲”说知了母亲如何为卫凌羽所救,又将母亲如何对着那金锁痴语、自己在云梦泽结识了卫凌羽、如何碰上酒博士跟那赤膊汉子一并说了,当时“父亲”一反常态,又惊又怒,当晚又隐去了面貌出去了一趟,现在想来,他正是乘着月黑风高,去做那灭口的事。
卫凌羽浑身颤抖,将母亲推到妹子怀里,起身抽出长剑,便欲下杀手。又想起适才蒙他相救,但此人既是个狡狯奸滑之徒,殚精竭虑救自己和刘宪章脱困,必有所图谋,便道:“那么你又为何救我和刘大哥?”
酒博士万料不到他竟然会问起这个,一愣神,道:“城门口守卫森严,凭我的武功,要闯出去可不是易事,因此要仰仗你们。老大这人爱给自个儿留后手,当年教我在他宅上修了一条密道,用以避险,今儿个却给我派上了用场。本想着在这儿避过了眼前的祸患,再想个招儿逃生……唉!我登门之初就给那小秃驴说:‘你师父腿脚不便,没有我这么好的轻功,也不必亲自出来接待了。’哪知老秃驴老寿星上吊,诚心诚意要把哥儿俩这两条老命送了。不过也怪不了他了。你妈替你妹子出嫁可教老子意外了,你们母子相认,老子说什么也瞒不过去。他妈的,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就是命,老子认了!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我妈养的!”自知活命无望,最后这两句话索性说得十分硬气,也是想临死前充一把好汉,不给敌人轻视了。
明惠合十道:“阿弥陀佛。卫公子,我们当年谋害了令尊的性命后,老衲一直颇觉不安。乾符六年燕人南侵,我朝将帅无人能敌,以致有了‘癸丑之耻’。老衲那时就想,倘若令尊在世,又岂能容燕人猖獗肆虐?老衲深感有愧于国家社稷及天下百姓,于是剃度出家,与青灯古佛作伴,只求佛祖宽恕。但老衲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赎十之一二,是以这些年来寝食难安,今日撞在卫公子手里,也是因果循环。”
卫凌羽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皆拜这些人所赐,血脉偾张,心头愤恨再也抑制不住,就要挥剑斩了酒博士,再去杀那明惠老和尚。至于那冒名顶替自己父亲的罪魁,先容他多活一阵。
酒博士万念俱灰,亦不做垂死挣扎,绝望地闭上了眼。
眼见长剑即将挥出,刘宪章突然喊道:“且慢动手!”卫凌羽一怔,扭头看他。
刘宪章直身而起,道:“我有几句话要问这两位。”向明惠道:“老和尚,听说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真的?”
明惠道:“阿弥陀佛。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是我佛门根本五戒,四众弟子均须受持,倒不是只有出家人才持此五戒。”
刘宪章点了点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我瞧你这和尚油嘴滑舌,很不老实,适才所说不见得都是真话。”
明惠道:“阿弥陀佛。刘檀越说哪里话?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刘宪章道:“照你所说,你们六人在谋害卫将军之前,是做惯了水贼的。嘿嘿!我跟你们那老大交过手,他的刀法较为驳杂,有军营刀盾兵的路数,那招‘阴手刀’是刺客惯用的路数,一般的武林豪杰,可不会这些功夫。”
明惠怔了一怔,道声:“阿弥陀佛。”没了下文。
刘宪章情知这和尚是给自己说中了心事,无力辩白,就开始唱佛敷衍,便道:“卫将军是前五兵尚书的乘龙快婿,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你们几个水贼又是如何知道的?”
明惠和尚为之结舌,眉头拧了拧,又舒展开来,继续唱佛。
刘宪章冷笑道:“姓刘的一介草莽,四肢发达,头脑愚钝得很,这两件事还要请你大和尚指点迷津。”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言外之意是:“我姓刘的其实不蠢,你别指望胡乱搪塞几句,就能糊弄了事。”
明惠沉默了好一阵,对卫凌羽道:“卫公子,老衲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你身为人子,还不为父报仇么?”
刘宪章喝道:“老和尚这就想死么?”心知卫凌羽这时心头恨怒交集,要杀明惠,自己断不能相阻。但明惠一死,有些事便永远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宣之于众了,急忙向卫凌羽道:“卫兄弟,这老和尚暂时还杀不得!”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杀得,杀得!有何杀不得的?”靴声橐橐,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俱是一凛。厅上众人除嵇氏之外,无不身怀武艺,若是平常时刻,周遭一有风吹草动,立时警觉,只因适才俱在倾听明惠诉说当年之事,浑没提防有人靠近。
众人迎出滴水檐外,只见一人当先而入。另有十余人跟随在后,个个手持兵刃,目光矍铄,无一不是武林好手。天一道人赫然也在其中。
那人生得面目方正,天庭饱满,浓眉大眼,五绺美须,腰间佩着一口宝刀,五官竟与卫凌羽有七八分相似之处,正是太守“卫耀宗”。
他步态稳健,距众人还有两三丈时止步,扫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刘宪章身上,冷笑道:“这位就是‘刚拳无二打’刘宪章刘大人了么?哼哼,你果真是无孔不入啊!我以公干之名支开了西陵县令跟县丞,你果然就敢自投罗网!”
刘宪章雄心微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卫耀宗”看过众人,道:“果然都在这儿,正好一网打尽。真人,看你的了。”
天一道人应了声:“好!”昂首上前。那十几个武人也亮出兵刃,围在滴水檐前。
酒博士道:“贾大同,你就真个丝毫不顾念手足之谊么?”原来那假冒卫耀宗之人真名叫作贾大同。
贾大同冷笑不答,目不转睛地看向明惠,道:“老三,你双腿都断了,好好颐养天年不好么?干么包庇他们?教我一通好找。”
明惠道:“阿弥陀佛。贾檀越,咱们昔年作下的恶还不够多么?今儿个当着佛祖的面儿,难道还要行凶杀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怙恶不悛,终遭天谴。”
贾大同神情藐视已极,哈哈一笑,似是在笑明惠的话有多幼稚,左手已暗扣了三枚菱镖。忽然,将左手一抖,三枚菱镖飞出,分取卫凌羽上、中、下三路。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卫凌羽得悉这厮是戕害父亲的主谋,牙关直咬得格格作响。将剑一竖,挡下最下的一枚菱镖,右手一伏,将中间的菱镖接住,径往面门射来的那枚菱镖却给他一口咬住。
紧接着飞身一跃,自一干武人头顶跃过,在半空翻个筋斗,居高临下,一掌往那贾大同天灵盖拍去。
只听天一道人吼声如雷:“当着贫道的面,还敢放肆!”背后似乎生出一股极大的吸力,突然后移出去,挡在贾大同身前,一掌迎了上去。
卫凌羽内功自是不俗,天一道人也非庸庸碌碌之辈,两人这一放对,双掌交接,真气催动,天一道人脚下青砖碎成了齑粉,双腿陷地尺许。卫凌羽向后一个筋斗,落回了滴水檐下。
那一众武人这时将手中兵刃抖将开来,拥上来杀。刘宪章拔刀应战,明惠、酒博士这时也同仇敌忾起来,共同拒敌。
酒博士拳脚功夫倒也寻常,轻身功夫属实不赖,在敌人刀剑下窜高伏低,敌人一时倒也战他不下。那明惠和尚下身残疾,但此人武功颇为了得,以一支铁拐支撑,另一只铁拐当作兵器,左右趋进,竟也与两个武人斗得有来有回。
卫凌羽怒火难宣,总算心中尚存了些许清明,没被仇恨彻底冲昏了头脑,将长剑丢向妹子卫怜钗,叫道:“保护好咱娘!”侧身一闪,避开迎面斫来的两口钢刀,猱身而上,抓住两个大汉领口,权当做两件兵器,左右连挥,势大力沉,所过之处呼呼风响。敌众一时不敢上前,向后躲避。
他“哼”了一声,向上一运劲,将那两人抛起五六丈高。那两人长声尖叫,落下地来,跌得骨断筋裂,生机俱息,浑身多处被骨茬外露,血如泉涌,流了两大滩。
那两人均生得虎背熊腰,身子沉重,少说也有二百斤,但他一手一个,抛飞起来竟毫不吃力,见者无不悚然动容。殊不知他这一招运上了龙象功的劲力。
那龙象功相传练到大成,有十龙十象之力。佛经中说,佛陀昔日为王子之时,一日为巨象所阻,释尊便提象鼻将其掷起,三日方落。巨象落地成坑。这当然是意指佛法不可思议,卫凌羽固无此神力,但他自窥得龙象功奥妙,手劲大得出奇,这时使来也自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