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老者山中一席话,童子听得真切,不过仍旧是狐疑不止,于是暂且搁下方才被老人收入袖中的怨恼,皱眉问道,“老山,旁人不晓得,我可是知晓你的手段,方才分明尚有余力,况且眼见得那几人已然处在下风,为何不趁此时将南公山连根拔去?”
山涛戎摆明了不愿理会,而是缓缓吐纳,接连呼出六七道浊气,才睁开双目答道,“尚有余力?如若能于应对佛门七妙的时节,依旧尚有余力,那老夫早已不是区区五境了。”
“那件砗磲为佛陀功业所护,原本是瀚海中凡物,以桐木裹住通体,后经历代高僧大德温养,威能浩大如海,岂能是常人可敌。”老者盘膝稳坐,面色却比方才差上许多,叹息道,“老夫如今的修为,说是五境之上,不过距离脱身八极,仍旧是有段好长路要行,硬敌佛门七妙,亏你小子能想得出来。”
老人虽说浑身衣衫多出破损,且脸色比不上之前红润,不过浑身气势,依旧是宽宏磅礴,并没泄去分毫,凝如青山。
既见如此,童子才暗暗松去口气,往一旁树根处坐下,轻描淡写道,“也罢,那吴霜即便是入了五境,估摸也无力布下今日这好大局势,虽不知抛去多大本钱,损耗多少人情,像此番这等排场,只怕再是难有,待到那时节再复出手,亦算不得迟。”
山涛戎闻言摇头,却并未过多言语,而是以双掌撑地,颤巍巍吐出口淤血来。
木砗磲威能之盛,本不该如此刚猛才是,若非有大德摧动,莫说是他这五境之上的绝顶,对上堪堪破入五境之人,亦难压制,此番砗磲远遁而来,却是近乎一力抵住山涛戎滔天手段,的确是令后者心惊。
不过说到底来,当真将他逼退的物件,还要属那位少年的掌中剑。
瞧见少年出剑一瞬间,老者便如后脊滚过条庞然沉雷,周身震颤,不过依旧是沉下心神,抽身退去。
天下何人能以此等流水铸剑?绕是山涛戎见识极广,再者存世整整一甲子余二十载,眼界早已不可为寻常高手比拟,即便是他,也未曾见过以这等稀奇的流水铸剑的怪事;方才惊鸿一瞥下,那剑中丝缕剑气,竟是有海川湖溪倒灌的势头,登时心头便明悟三分,故而拂袖远去。
司掌河川者,常以水字裱于君前。
境界犹如江潮迭起,绕是老者已抵五境界之上,仅凭剑上水痕,便知境界不可揣度,又怎能行事无忌。
想到此处,老人掬起一碰清澈溪水,洗净唇边血迹,抬头去看周遭迭起山峦,气势缓缓收拢一空。
“群山雾列,不知山外有山。”
南公山巅,老樵夫歇息良久,随后起身走到书生身旁,没好气扒拉开扶着后者的钱寅,“伤势过重莫要如此强行搀扶,本就浑身主骨没剩几根好的,这么一扶,岂不是都扎到五脏六腑里去了?得了,一边凉快去,让老夫来。”说罢便是从柳倾手里夺来那枚刻画阵图的符箓,捻指起阵,随后将书生搁到阵眼之中,拍打拍打两手灰尘,满意点头道,“这不就成了?”
老樵夫动作奇快,数息之间便将书生安置妥当,钱寅看得云山雾罩,忙不迭追问,“敢问前辈,这大阵本就是伤敌所用,将我家师兄搁置进去,还能温养伤势不成?”
前者只当没听清,摆了摆手,便朝正厅走去,浑然未曾把自己当客,反背一双糙皮老手,摇摇摆摆,毫不顾忌。
而等到钱寅转头再去看柳倾的时节,那方大阵已是突兀变化,其中云气飘荡,竟是变为两片长叶,将那身着血衣的书生裹到正居中,似是枚蝶茧一般,朦胧之际缠绕书生周身。
“无需白白担忧,要是那老樵夫不会使阵,那天底下便没几个会起阵的修行人。”毒尊此番倒并未缄默不言,不过仅说罢这一句,就不再去理会钱寅,亦是迈步踏入正堂。
“好歹是走了,却也不知这五绝之首境界超然,究竟为何仓促离去,再要斗上一时辰,休说是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毒尊也要交代在此,划不来。”正堂之中,老樵夫显然是负创不算过重,自个儿踮脚摘下套冰鎏瓷茶皿,投进当中数枚叶片,烧起茶水来,悠哉悠哉道。
直到茶水滚沸,茶香顶起壶盖,接连脆响,对座黑袍毒尊才缓缓启口,“前辈境界果然高妙,即便五绝之首放手施展,只怕先抵挡不住的,交代性命的,也会是本座。五绝皆知,山涛戎认定之事,一向是不轻易改换,但不知前辈是否能瞧出,山涛戎今日为何离去,而非是拼着自降修为,将你我尽数铲除?”
老樵夫斟上一盏茶水,搁置到嘴边轻吹不止,叹道,“不过是个会使斧劈树的老头子,哪当得起前辈二字。单讲我能看出门道的,便是从屋里走出那少年掌中剑,似乎隐约有些不凡,至于再深些的原由,恕老头子我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境一重关,方才才过一重关,而后得见下重关,五境之上更是如此,那山涛戎虽说只比你我多迈数步,不过已能看得清眼前景,没准就是看出了那少年掌中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故而暂且身退。”樵夫字字句句,说得清淡,不过皆是有理,“再说了,那件木砗磲乃是实打实的佛门至宝,那老儿虽说境界极深,也未见得能稳稳抵住砗磲之威,加之心有忌惮,自然远遁,以老头子看来,一时半会不至于再找南公山的麻烦。”
老者果真如同此前所说,远遁南公山百里,更是丝毫不顾童子满腹狐疑,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门,将童子也一并带去,直到南公山再难得见时,才缓缓降下身形,落到处百草丰茂,且有山溪过境的地界,放出袖中童子,而后盘膝坐下歇息,并不在意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