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朝堂中接连沉浮二十载的大员,林陂岫岂会未尝瞧见过圣人手谕,方才只不过略微打量一眼,便认出书信上头那条墨色团龙,分明乃是手谕,整个颐章,也唯有皇宫内院中的展画圣,可将滚金老龙画得如此神态恣肆张扬,却又以墨色稳住跟脚,使得整张手谕看来,威严雍容,两者泾渭分明,却又是相得益彰。
但眼前车帐内端坐着的这位,实在不像是能随手便扔出封圣上手谕的,这才使得林陂岫大意之下,险些顶住拒旨不遵的罪名,急忙撩袍叩首,这才敢取来书信一观。
颐章凡有圣人手谕,需官员叩首接旨,历来便是如此,除却战时无无需这般讲究,其余时候,都需接旨时先行叩拜大礼,再度展卷观瞧,乃是从颐章先皇在时立下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林陂岫抹去头上汗水,又仔仔细细擦净两手,端起书信,仔仔细细默念一回,眉头不知不觉间深蹙,眉心竖起道深邃纹路。
圣上字里行间,似乎是意有所指,不过却只字未提车帐中人的名讳,只是命林陂岫允一个副手官职,倒也无需此人留在西郡首府,多出外走动走动,若是有难决断之事,再遣探马问询便可。
一封手谕下来,看的林陂岫狐疑不已,凭借纵横官场多年的老道心性,竟是也瞧不分明圣上布下的此番疑局,究竟如何得解,索性恭恭敬敬收好手谕,直白问道,“车帐中这位,想必是腹中有真才实学,何必要遮住面容,你我皆是坦荡相对,日后西郡种种冗杂艰险,还需共破之。”
车帐中人似乎轻笑一声,言语之中,分明尽是玩味,“坦荡相对,大人说得哪里话,即便是在下扯去这层皮,只余筋骨五脏,说得就定是诚心之言,发自肺腑?余腹内空空,亦是圣上怜悯,才得来此任职,如若是林大人想凭只言片语揣测出在下身份,怕是有些刚愎自用之嫌,还是别劳心费神最好。”
林陂岫神色如常,回头迈上两阶青石条阶,再回头时,面色愈发平静,温和道,“今日阁下初来乍到,本不该再过多询问,但恕我林陂岫不通人情,既然是要接过西郡郡守副职,不知阁下能否告知,西郡如今乱象横生,应从何处着手。”
车帐中人片刻过后才接过话来,可言语声中,依旧是有些干涩,“林大人既然心知肚明,何必问我,也罢,既然是在其位谋其职,我便献丑点出一二。”
“西郡除却首府以外的百姓,头颅之上悬有三道大岳,一曰刀斧,二曰软金,三曰心意,此三岳不去,莫说是民不聊生,届时官场,亦会随风而倒。”那人难得感叹两句,“都说是苦困劳力都如那墙头草般风来跌倒南北中,官场又何尝不是。”
林陂岫不动声色,“敢问这刀斧软金心意三者,何解?”
“好说,”车帐中人缓言,“刀斧者,马贼流寇猖獗如蝗,百姓除却为人劫掠之外,性命清白亦是难保,成日有刀斧悬颈,故而此岳名曰刀斧;软金则是流寇马贼身后站着的少数世家大员,之所以称之为软金,是因为这些位大人,瞧着雍容富贵,举止风雅,但倘若是掘出证据来,眼见得丢去官袍革职灭族,便如雕刀刮金。看似富丽堂皇坚固难摧,实则软弱无能,欺上霸下,以大人手段,雷霆万钧之势下,定可破之。”
“至于第三座山岳,则是民心民意,如是多年来重压苦税,加之官匪相护,早就已对西郡官员无有半点好感,纵使是将前两座山以勇力搬走,这座山却需大人好生温养,当可谓最难的一点。”车帐中人平复一阵气息,又开口道,“但最难处还是在软金这项上,林大人恐怕要多费些心思,挪开此山,并非是易如反掌的微末小事,如何打压,如何把握火候,大人不如自行决断。”
“多谢兄台指点。”林陂岫听罢,目光闪动。
车中人一番言语,与他接连多日以来的思量考虑,并无异处,不过却是单独提出将背后世家大员打压一阵,却是令林陂岫心中略微一动。
“既然如此,我就当是林大人认同我这副职了。在下体魄虚浮,今日这番食之无味的长篇大论,对于在下而言,却已是极累人的营生,来日再行叨扰。”那人隔着车帘拱手抱拳道,“如若大人准许,恕在下先行告退。”
林陂岫点头回礼,“也好,兄台一路慢行,往东数里外有处府邸,乃是上任郡丞住处,方腾出来不久,虽说地角在城中并非最为金贵,但好在夏时凉爽冬时暖,最适养身,晚些时候我命人将摆设字画送去,尽可入住。”
“林大人客气。”车帐中人咳嗽数声,敲敲车壁,马车缓缓转向而去。
林陂岫立身台阶之上,瞧着马车摇摇晃晃往东而去,顶盖比自个儿眉眼略微矮了一截,不着痕迹地往下走多一步,平视目送车帐离去。
“大人,咱们果真要入住到这处宅院?”车夫驾马,仍旧觉得有些恍惚,自个儿本来便是个在太临郊外几百里处赶马驾车的穷苦人,一无本事二无靠山,叫这位大爷雇来,闯到郡守府前,递去封信,说过几句云山雾罩的话语,转眼间便成了西郡郡丞大员的车夫,实在是令汉子喜惊交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不愿跟随,自然便无需住在此地。”车帐中的男子笑笑,“驾车一日得几枚铜钱都能安之乐之,如今驾车一日变为几两银子,反倒是手足无措。穷都扛得起,富便扛不起了?”
车夫寻思寻思,的确有道理,旋即憨厚一笑,“大人说得高深,可小人这回却能听懂大概,扛得起。”
府邸瞧来极素,纵使林陂岫差人送来几卷字画摆设,亦是清雅得很,男子走出车帐,缓缓踏入屋中。
看来同朝这位敛财手段极高的林大员,也并非是不可救药。
甚好。
身为朝堂中接连沉浮二十载的大员,林陂岫岂会未尝瞧见过圣人手谕,方才只不过略微打量一眼,便认出书信上头那条墨色团龙,分明乃是手谕,整个颐章,也唯有皇宫内院中的展画圣,可将滚金老龙画得如此神态恣肆张扬,却又以墨色稳住跟脚,使得整张手谕看来,威严雍容,两者泾渭分明,却又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