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更是劳累,这十几日间除却于床榻边沿,苦熬不住小憩片刻,便再无安眠歇息的时日,全凭一口底气提到心间,才堪堪使得周身内气返还些精气神来,不曾显出病疾,但仍旧是伤亏元气,如今眼见得少年无恙,仅是动作略微生疏,难免放下心来,十几日积攒来的诸般疲倦,挣开金锁,几欲汹涌而来,分明坐到桌前双臂抵住桌沿,却是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云仲不忍出言惊醒,便只得在一旁小心坐下,直至温瑜臻首休憩时,险些及桌,才伸手护住,低声笑道,“温姑娘劳累,且去歇息片刻便是,待刘老丈归来,再用些饭食不迟。”
少女微眯双目,懵懂点点头,旋即亦不顾其他,踉跄起身行过两步,便栽倒于床榻当中,不出两息便已睡去,略微有轻鼾声起。
才出得急切秋雨半日有余,医寮青瓦之上,犹有残存雨水不曾干涸,顺瓦片陡坡徐徐滚落,并不急切,却尤显静谧。少年未曾出屋,只端起手头茶汤,顺窗棂向外看去,便觉此处人烟稀少,虽不至周遭百里难见人烟,但也觉非什么喧嚣繁华所在,一时还误以为是身在凤游郡外,迟迟不得回神。
刘郎中方才闲谈,已然道出此地乃是处小镇,不属凤游郡中大城,临近城池虽不过三十里远近,但少有人至此,原是此镇毗邻一处深谷,凤游郡通体地势极高,唯独此镇三面,皆是平白塌陷两三百丈,深不见底;饶是以滚石掷下,唯独能听闻水声飞溅,再无其他,再者此地安身之人不过几十户,大都是闲散之人,且年岁不浅,皆不愿去往繁杂城中,故而在此地落户,闲来落子饮茶,以安残生。
许是正因如此,马帮中人明察暗访,才不曾太过留意,更不曾沿家挨户上门巡查。
少年往腰间摸去,微一挑眉,却是不曾触着冷凉剑柄,便寻思起身找寻,接连卧榻多日,总也要多走动一番,才得将周身虚浮气驱除,旋即抬步起身,束罢围身衣袍,缓缓迈步出屋。
原本那身白衣,早被血水染尽,撇开为软剑所伤肩头,光背后便足有许多袖箭飞刀镶入当中,破损多处,实在缝补不得,被刘郎中拿来做裹携浸血暗器的包裹,顺镇周塌陷地界抛出,免得随手胡乱弃之,引来马帮中人。
才出得门数步,秋光入怀,难得生出些许暖意。医馆外不远处,阡陌交通,虽少有鸡鸣犬吠,但立身在此,便可见孩童缓骑青牛,于田垄当中行得稳健,并未有定点晃动颠簸,孩童掌中书卷,清风来时助力翻。周遭可见三面深谷,放眼而去,幽深寂静不见谷底,皆是昏黑一片,倒是与由打南公山山巅俯瞰,颇为相似,秋风至此回旋而起,风来三面,端的是极妙。
“少侠久病初愈,是应当多走动走动,”刘郎中不知何时已然回返,手头提着食盒,和善笑笑,“但总要腹中添些饭食才好,待到身子调养得当过后,于此镇中闲逛即可。”
少年回神,温和一笑,仍不忘替郎中接过食盒,“十几日间多有叨扰,如今却仍旧要烦请老丈,确是羞愧。”
刘郎中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少年既然是痊愈,老朽这行医之人,便已是老怀甚慰,即便是那位女侠不曾以刀剑相迫,救人性命,亦乃郎中本分,何况少侠于鬼门关当中行过一趟,既能回返,的确非是老朽之功,实乃命数,少侠又何必道谢再三。”
“一是谢全力搭救,二来则是谢老丈分明已然猜出八九,却不曾与马帮通风,”云仲感叹,倒是不曾高声,轻言轻语道,“温姑娘虽说此番事出有因,行事急切了些,但总有困倦不堪的时节,倘若是老丈当真有心,只怕在下还未曾苏醒时,便已是为马帮中人所除,岂能不谢。”
刘郎中挑眉,又仔仔细细朝一旁少年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是何缘故,原本面皮之中的欣赏之色,消退不少,皱眉叹气道,“少年郎本应是佩剑在侧,则觉天下处处可去的岁数,何必生出如此多的心思,倒是如同位老谋深算精于世故的中年人,全然不复青衫长剑走江湖的姿态,如何都难称心意。”
云仲思索一番,旋即朗声笑道,“原本白衣被袖箭软剑毁去,如今身披黑袍,自然无需再假装成那年少无知的少年游侠,人在江湖,原以为只图个潇洒快意便可,但出江湖愈多,越发觉得要多想点,早晚要明白的,趁着性命仍在,却不如早想,这天下江湖多如牛毛丛丛簇簇,的确是令人心生壮阔,但总得保住性命,再言其他。”
身形佝偻的郎中摇头叹息,“说句难听些的实话,我若有后,大抵孙儿与少侠年纪相仿,可那般岁数,又岂能寻思太多,老朽这行当,讲究一个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寻思过深,总要令自个儿疲累伤神,有时少思未必就是一件祸事。我老汉已是如此年纪,纵使拿两位去马帮换得富贵,又能享得几载?眼下粗茶淡饭,醒时见深谷四时,飞雪春雨秋黄夏绿,卧榻时褪去鞋履,便思索明日晨起再不得穿,悠哉一日,救人一日,亦觉得这世间再无这般巴适顺心的年月,其余种种,皆不在意。”
“进屋用饭,今儿个街对过老韩难得熬上回好粥,米香极浓,这小子熬粥做菜半生,难得把持住稠稀,且一同尝尝。”刘郎中倒是不曾入医馆,而是径自走入柴房当中,由柴门之后将悬于柴草之侧的水火吞口长剑摘下,递到少年眼前,“待到天色再晚些,再叫那位女侠稍稍吃些便是,苦熬许多日,脾胃倒可往后放放,先行补足精气神最好。”
云仲接过佩剑,略微点头。
心安便是得触剑鞘清冷。
唯有此时常忆剑客二字。
刘郎中时常坑拐,但此番却不曾说差,这餐饭食虽简,可的确是过后奇好,云仲自问,这米粥比起十万山中叶老伯所煮,除却差几枚枸杞,已然是不相上下,小菜更是入滚水即出,干净利落,鲜活气极足,酣畅淋漓。
“我尝观少侠脉象,虽是猛毒未化去,脉象微弱得紧,但左关肝胆大脉,挑突弹手得很,再加之少年体魄,虽说坚韧,却不似练过内家拳,难不成是少时有何旧疾,致使肝阳极亢?”刘郎中并未食过几口清粥,便已是停箸问道,三句不离本行,问起一旁仍旧饮粥不止的少年。
“八成是因行功时出了差错,故而致使经络当中燥火不息,倒是与少时无干,时至今日,已有数月火气难消。”清粥入腹,云仲亦觉通体虚浮再减一分,言语之间,底气更足些,于是苦笑道,“这肝火来势无定,且时常引得忧怖躁怒,练剑时有觉,便令剑势不定,对敌时发作,更是使得原本章法路数有缺,难消难止,已是有良久功夫不曾褪去。”
那日虚丹成时,灯火入炉,丹身通体火纹一闪而逝,云仲原以为不曾有变,但近几月之间时常躁怒难消,却是已然想通了些缘由,只是这番话,的确无法如实道来。
“明日我与少侠开个方子,虽身在江湖,汤药不能时时饮之,但三两日之间饮上一碗汤药,亦可略微排解些肝火,老朽这医馆所接病患当中,极多肝火旺盛者,但从来无一人脉象如少侠这般,静时丁点不曾作祟,而一旦暴起,弹崩捏脉两指,的确是稀罕,如不早除,只怕日后定为其所困。”刘郎中亦是晓得习武之人的忌讳,不可事事尽言,便缓声笑道,“想来少侠于门中辈分极高,有如此一位后辈多加照拂,何来的躁郁。”
“这十几日之间,那女侠歇息向来便趴到床榻边沿,单手握刀,但凡有风吹草动,绕是分明无知无觉,亦要先行出刀,免得外人趁机偷袭,尤其是外头风声最紧的时节,更是少有歇息的时节,以手撑脑,咬唇渗血使得神智清明。老朽也曾劝过,说若是有人上门,愿为之周旋一二,起码能先行唤醒,再出手不迟,可始终是置若罔闻通宵达旦,”郎中叹息,忧虑得紧,“本为女子,身子骨便难比男子那般,宁可两月食糠,不愿三日睁目,便是这个理,少侠如今内毒尽初,调养几日补足底气便可,但那女侠通体上下损伤,可说是不比少侠轻过丁点,难说究竟能否落下病根来。”
“有女子且如此,少侠又何来忧怖烦闷?”
三人闲谈数语,饮罢碗苦楚汤药,云仲便勉强起身,仍旧觉周身疲软,扭转双肩时脆响不绝,不过已然可勉强站上半炷香光景,刘郎中亦总算不至喉间常有刀芒颤响,大为宽慰,近十几日来成天为温瑜所迫,动辄心惊肉跳,实在难承其重,故而自行出外,说要同对街买上两碗羹汤小菜,两人皆是多日不曾食,如今定是脾胃虚浮,唯有清粥羹汤可食,三两日后再行用饭,最是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