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节,前来京城徽溪的来客,自是不肯耽搁这等好时节,趁春光渐落的时节,谁人不愿往这等繁华地界走上两步,即便是朝堂当中行公差的官员,也是乐意乘车马前来皇城,瞧瞧这春来时节,最为富庶的地界,哪怕是囊中羞涩难近勾栏一步,远远瞧瞧京城公子风雅俊秀,腰间悬着数枚鸽蛋大小的通透玉佩,同样也算是与有荣焉,将自己当成那正值年少,家境富贵最喜风流的公子,如何说来,也算是填补自己年少时节一时夙愿。
正因来客数目极多,却是令这小酒馆生意,颇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但两位小二时常偷眼观瞧,掌柜面色依旧是一日差过一日,当即便是有些明了,恐怕这酒馆生意远远算不得什么起死回生,倒更像是苟且偷生,或是回光返照,终究是做不长久。毕竟甭管谁来选,能前来京城办事游赏的人物,绝不会因便宜几枚铜钱,便舍弃凌字楼当中足有几十样的纷繁酒水,转而移步到此地,尝尝自家兑水米酒,或是浓烈烫肚的烧刀子。
今儿个晌午刚过,俩小二蔫头耷脑送走几位瞧着衣衫寒酸至极的两位客爷,略微擦擦桌案,便是靠到酒馆门前那棵老枣树下头,没精打采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缺了半枚门牙,足有而立之年的小二撇撇嘴,瞧着门前青石道上一架马车,艳羡开口,“你说咱弟兄俩,何时能坐上这等车马,不说其他,要有一日此事成真,老子便先行将城中青楼都去上一趟,起码也见识见识达官显贵终日,过得乃是何等潇洒日子,依我看来,这才叫他娘的不枉费生来世上走一遭,成天憋屈装孙子伺候客爷,月末都领不来几文辛苦钱,忒无趣了些。”
一旁不过及冠的小二点头,将两袖揣起,瑟缩肩头咧嘴笑道,“前两日俺可是在官道上瞧见位姑娘,按说在京城周遭住过许多年,寻常姿色断然难入咱眼,但那位姑娘却是生在俺心尖上,驾马挎剑,一身红锦缎衣裳,仅是瞧上两眼,俺这心肝便打了三颤,就跟那画里走出的人儿一般。”说到此地,举止寒酸的小二嘿嘿笑起,抽出左袖搽去鼻下两道流瀑,恰好被那位缺半块门牙的小二瞧见,毫不客气骂道,“凭你这德行,别说是能得偿所愿,人家姑娘要是知晓你时时念想,没准得胃里翻滚多日,听老子一句,就凭你这模样,悄声去偷枚缺角破碗,蹲到路旁,兴许还当真能遇上心善的女菩萨,扔与你铜钱的时节,还好趁机多瞧几眼。”
年轻人想了想,竟是当真觉得这话说得不赖,默默便盘算着等哪时掌柜的外出,自个儿偷来枚破碗,要当真能再瞧见那位红衣姑娘,这次铁定要多看几眼。
只可惜年少家境尚优的时节,不曾听爹娘劝,没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学学如何作画,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想将姑娘眉目画出,都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想到此处,小二咧嘴自嘲一笑,揪下枣树两枚枯枝,心头笨拙算起,凭自个儿这工钱,何时能买得起笔墨纸砚,墨倒是好找,拿酒馆当中那口老锅,每回涮洗便能刮下足足半斤锅灰,想来掺来些清水亦能替代;至于宣纸,以他这等月俸自是耗费不起,不过凌字楼后身有不少竹林,使火堆烤罢,兴许便能得来似是竹简的物件,权当宣纸,唯独需得要一支毛笔,也不需耗费多少铜钱。
另一位小二皱眉瞧着身旁这人傻乐,当即便是晓得这位不知为何缺去大半心智的小子,指定又是想起什么好事,当即也不稀罕再过多问询,便要打道回府,将两腿撂到桌案上头歇息。
春困秋乏,晌午饭食吃罢,便总想着歇息一阵,历来是如此,顶多叫掌柜瞧见,骂上几句至难听的言语,可对于这位而立之年一事无成,更不曾成家的汉子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可正是这时节,却是有人上门。
来人而立岁数,满身酒气,衣衫倒还算齐整,不过稀奇之处在于,肩头立着只黄鸟,左瞧右看,显得相当精神,同这位满身酒气,面皮泛红的醉汉立身一处,却是格格不入,相当古怪。
掌柜哪里管得上其他,见有客前来,立马由桌案后头上前,谄笑问询客爷想用点甚,连带着使两眼瞪向一旁已然摆好架势休憩的中年汉子,示意后者上前招呼,可直瞪到两眼生疼,那汉子依旧是不予理睬,不得已冲屋舍外头叫道,“庞清风,你小子晌午吃拧了不是?没瞧见客爷上门,难不成还要叫老子招呼?再不进屋招呼,月钱便甭想再领,生来便是个痴笨脑壳,再不勤快着些,老子便将你踢出酒馆,跑大街上喝西风去。”
庞清风原本正捏着枚枯枝,蹲到酒馆外头作画,才勉强勾出个女子面盘,还未添五官,便是听闻屋中掌柜叫嚷,连忙将枯枝插到地上,连忙跑回酒馆当中,冲来人连连行礼,口中止不住赔不是,倒是令那肩头驮黄鸟的来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叫过两壶米酒三碟小菜,而后便是盯着眼前憨厚年轻人打量,眉头微挑。
来人五官方正,不过此刻醉酒,瞧着神情便是有些随意,此刻毫不掩饰端量眼前笨拙抹桌的少年人,眼色更是古怪,却是装作不经意开口,“我说小二,你家这酒水,闻着可是极差,分明是自家所酿米酒,怎的半点也无米香,怕不是兑了许多清水。”
酒馆掌柜方才便是离去,前去里屋催促小菜,庞清风难得长了些心眼,起身瞧四下无人,才憨厚笑起,“客官怕是头回来这地界,到底是要吃亏,俺家掌柜心眼黑,往常一坛米酒兑半瓢清水,听说喝多不醉,他却要兑两三瓢,要是这几日酒馆盈钱太少,便要足足兑个五瓢水,喝来肯定不如别家的,下回来京城,客官别忘去那凌字楼,听旁人说价钱便宜,可千万甭往俺家花冤枉银子。”
不远处两脚搁于桌案上头歇息的汉子,不着痕迹抽抽嘴角。
有这么位实诚憨傻,似乎是天生缺根筋的小二,有客登门非但不美言几句,反倒是将人家往别处推,估摸着想要涨月钱,得熬到自个儿年过半百腿脚不利落之后,那抠门掌柜才能难得发发善心,每月多码出两枚铜钱。可汉子什么也没说,任由庞清风开口,满脸的事不关己,眯眼打盹。
那醉汉也是叫这番话说得一愣,将身子靠到吱呀作响的椅背后头,挑眉笑起,“多谢小兄弟,不过大可放心,咱的银钱也并非是潮水送来的,欲要坑去咱的银钱,痴心妄想。但既然是小兄弟肯开口提点,在下也并非那等不识好歹的人,方才见你在外头使枯枝作画,似是有些功底,我借你支上好毛笔,随意画将起来,便是得心应手,能省去几十载苦学画工,权当谢过小兄弟今日仗义出言,如何?”
庞清风却是不曾想到,当真有这般好事,但那人似是并不在意,掏出枚毫毛鲜亮莹白的好笔,便是不由分说放到自个儿手上,才欲推脱,便是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形僵直,难有半分动作,醉汉朝年轻人眨眨眼,遂自斟自饮,就这三碟小菜,将酒水饮罢,起身便跑。
酒馆掌柜的确是不曾坑着半点银钱,待到发觉醉汉离去的时节,向来动作缓慢的掌柜登时便是窜将出屋,直朝那醉汉追去,接连跟过近乎半里地,到底是不曾撵上腿脚格外灵巧的醉汉。
不过如此一来,苦的便是庞清风,叫掌柜足足骂过三柱香光景,扣去十几文月钱仍不解气,罚庞清风今夜不准入屋,权当值夜。
缺半拉门牙的汉子幸灾乐祸,好生取笑过几句,不过落在庞清风二中,似乎也是无关痛痒。
毕竟人家送了枚极好的毛笔,兴许再不出几日,便当真能将那位模样生得奇好的姑娘,尽数画到竹简上头,门外歇一夜,恰好先行使枯枝比划比划,免得画错。
离凌字楼最近一处酒馆,常年生意冷清,不消仔细想来便知晓其中缘由,凌字楼生意奇好不说,且楼中酒水菜式价钱相当亲近寻常百姓,除却那等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特地前来京城游赏购置物件的富贵人家之外,来此办事歇脚,打尖住店的寻常人,亦能耗费得起银钱,况且酒水种类,自然是比起这微末酒馆来得齐全。也正是出于此,凌字楼将京城郊外周遭吃喝生意,近乎全数攥在手上,任凭这酒馆当中酒水价钱一降再降,也不过是一日能有两三落魄汉子上门,叫上两碗酒,还不忘多由酒馆当中占些便宜,偶尔叫上一碟小菜,可劲朝小菜当中注醋添酱,哪怕是齁得连连咳嗽,亦不愿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