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身在宣化城中混酒喝的这位老汉,虽说是言语很是疯癫,且时常举止古怪,十足容易惹人厌烦,可两掌掌心瞧着却很是清楚分明,乃是脱身江湖多年,老茧褪去,故而才落得如今斑驳景象,旁人兴许不曾在意,只晓得这位老者时常喜好拽住那些位像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好生吹嘘一番自个儿所见,忽悠来两壶酒,但在云仲看来,老者年纪浅时,多半便当真是下过许多功夫磨练刀招,这才落得个双手老茧褪去时节斑驳瘆人,如此最不济,当年也大概身手很是高明。
究竟是很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还是想起多年江湖望见的许多苦命人来,就连云仲自个儿也不晓得心境如何,但唯独饮酒的心思,骤然寡淡下来,抬步而去,又重新牵起门外青牛,缓缓而去。
正是被黄龙搅扰心性已然烦闷无以复加的时节,云仲才想起件事,那位村落中的汉子交付与自个儿的书信,算算时日也该递交到人手上,虽说那日见那位乔兰姑娘神情很是古怪,更是碍于身后朱蒯高庸二人看护,不曾多言,但多半依那位乔兰姑娘伶俐心思,大致也可品出些许滋味来,本就是急不得的事,少年倒也是不曾过于焦急,抵住脑中黄龙作祟不止,勉强坐直身形,朝百琼楼楼顶上头望过两眼。
楼上也有女子斜倚窗棂,朝街巷中探出头来,面皮五官倒是轻快灵动,但神情当中,难以看出来丁点欢愉,反而是愁容渐起,眉眼低垂。
恰好是四目相对,少年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招呼,于是挠挠杂乱鬓发,咧嘴笑了笑,同女子挥了挥手,而后也没开口,继续坐在牛背之上,摇摇晃晃朝自个儿府邸而去。
天色尚早,街巷之中尚未曾有什么行人,除却更夫与急事上门的,哪里还有什么匆忙人,于这等人人不缺钱财不劳费心劳力的地界之中,好像世上年月都是在此止住脚步来,百琼楼昨日未曾归去的公子商贾由打铺陈上好缎面,炉填玉脑的屋舍之中醒得,差人送上些醒酒茶汤,略微解去渴意过后,又是头枕温玉沉沉安眠,浑然不去在意外头天色渐明。身在此间醉生梦死,原本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寻常事,同寻常市井村落当中人人鸡鸣遂出的景象,迥然不同。
无需忧心记挂大事小事琐碎事,旁人累月辛劳,大抵也不过是能换得一壶酒水钱,既是如此,又何须事事记挂到心上。
乔兰缓步迈回屋舍,听楼中有脚步奇轻,就晓得大抵是有些女子或是彻夜不归公子已然醒得,又是不敢吵闹,楼中小厮下人就只得将靴底垫得些棉底,故而脚步无声响,举动更是轻快,唯可听着些许衣角风声,再无其他。此乃是楼中不成文的规矩,毕竟掌柜的向来便是极少操劳此等事,起初时节有小厮搅扰了位家世显赫的公子歇息,恰好是那公子昨夜功夫不尽如意,恰好为人搅扰清梦,当即便是抄起枚藤条,将那小厮当众抽了个背花,本就是身子骨颇若,险些一命呜呼。
自打那过后,楼中下人小厮皆尽知晓,为免挨得皮肉苦或是有伤性命,便只好是将靴底垫上软棉,哪怕是开合门扇,也需小心谨慎,生怕惹恼这楼中脾性古怪的高门公子。
定定心神,乔兰重新坐回远处,拾起那封信件来,仔细回想方才那位骑牛少年举动。
分明只是远远瞧过几回,并不曾有交情,少年方才抬头时节,却是扯动嘴角,无声递出几字来,旋即才是缓缓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别人倒不见得少年口中那几字其中意思,乔兰却是不然,身在百琼楼当中总归有许多百无聊赖闲暇时辰,同旁人相比总是吩咐小厮取来些点心果品,饮茶闲谈或是暗地嚼旁人口舌,要么便是提及前来楼中寻欢作乐公子官人功夫如何,能耐深浅,乔兰却是不同,消遣作乐时节,大多是自行闭紧屋舍门,或是前去汀兰屋中,携去两三卷书简。凭百琼楼家底,找寻些常人难见的孤本书简,当然算不得奇难,更何况许多前来楼中的公子王孙,多少腹中皆是积攒起不少文墨,毕竟先生教书,也分个三六九等,才浓才浅,富庶人家自是要请那等似敞口大肚茶壶的先生前来,好生教导后生,腹中文墨需厚实,授业时节更是要说得出。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自幼偏好读书行文的乔兰,时常前去借阅几卷,落座屋舍正中,由打诗文经传,到神怪诡俗,从市井民风读至花间百草,数载一来并无半日闲暇,倒是也将汀兰折腾得亦是有些读书启卷的念头,两人时常便是身处屋舍,通读书简,腹中学问,实则也是水涨船高。掌柜的当然是乐于见此,终日之间来来往往之人,大多毕竟是富贵人家,除却那等终日游手好闲斗犬训鹰的纨绔人,腹内学问断然是非穷乡僻壤,只得凭抄描得文章的寒门秀才,高过不止一星半点,如乔兰汀兰这等本就是面相身姿绝佳的人儿,倘若是腹内再攒下三五罐文墨来,对于那等平日里见惯空有皮囊而无才学的庸俗女子,无亚于是饮过数载清水,忽然之间得见浓烈鸩酒。
入喉时节欲罢不得,将通体上下五脏六腑都尽是攥到一处,任凭鸩毒发作周身上下烧得无半块好肉,也总想着将万贯家财尽数挥霍到区区两三杯盏鸩酒当中,一来图个赚取几日银两,二来便是将这两位绝艳女子,始终搁到心头。
也正是出于掌柜的极擅揣摩旁人心思,知晓为何许多分明娶亲过后的公子商贾,为何还要时常前去青楼当中逛个几回,这才有乔兰汀兰时常通读书卷,而并无人制止,反倒是二人倘若有所求,楼中人必定是连忙前去外头,耗费不少银钱,将书卷送到两人手上。
自家所酿鲜灵米酒,无论如何解渴去暑,对于嗜酒之人而言,都是不及外头酒劲奇大,三碗足够醉倒长阶的烈酒,便是大多人生于世间,浑然不自知乃至习以为常的挑口通病,只怕春秋再换个成百上千回,也难消除。
百草谱当中有言,取汀兰草浆浸染笔锋所书字迹,火烤不显,油泡不现,唯独可取得体阴女子指尖血水,另取鲜灵汀兰草,埋过半日方可见得汀兰草浆所书字迹,外人不知不晓,熟读百草谱的乔兰,却是在少年无声吐出几字过后,心神摇动不已。
虽说是不知这位向来无交情的少年究竟为何是吐出汀兰浆三字,但凭乔兰心思,已然是揣测到那封书信当中,多半很是古怪,乃至于兴许有脱身此间的法子,倒也是由不得多想,瞬息之间,乔兰便是心头跳突,但手头动作却是不曾急于拆信展卷,而是思量一瞬,又是缓开门扇,将那封书信原封不动搁回原处,而后才是徐徐迈步出屋舍,自行去到汀兰房中。
暗处伺候罢七层楼中未归公子的小厮,自乔兰去后,却是自行走到后者屋舍门前,拾起明摆是不曾展观的书信,狐疑片刻,却是将脚步又轻了轻,书信放回原位,快步去到三层楼中。
宣化城眼线尚不在少,更何况是眼皮底下区区一座百琼楼,常有欲铤而走险的楼中人,无论是一身锦衣华裳的女子,还是时常打算携取好处的下人,但除非是掌柜不曾理会,其余之人多年下来,并未功成,皆是出于掌柜于楼中所设暗子,遍布上下,全无疏漏。
“到底是囚于楼中的女子,且人人家世,经上头那位之手都是查得清清楚楚,掌柜放心就是,那位乔兰姑娘除却似乎有些嫌弃那封家书之外,未曾有丁点异状,清晨便前去汀兰屋舍之中,大抵便是要好生闲聊一阵,断然不会生出什么祸患来。”
小厮低头谄媚笑道,身前已然将那头巴掌大小幼隼放出笼外的中年男子,却是眉头紧蹙,使两指托起幼隼来,思量起好一阵来。
“依你看来,既然是那乔兰并不在意这封家书,何不直接将这家书焚去,更可绝后患。”
不过说罢过后,男子还是自顾笑笑,朝眼前小厮挥挥手。
“也罢也罢,区区一封家书,给她留下就是了,身在这楼中的女子或多或少都不易,眼见得年岁渐长,得想着积点德。”
老者双掌斑驳,瞧着便很是狼狈,但云仲行走江湖多年来,却很是知晓其中的门道,练刀剑者掌心大多要磨穿个几十上百回,才敢言称说是自己练过一阵子刀剑,虎口崩裂不下百八回,血痕裂疮,连同破损皮肉堆叠到一处去,堆积出黄红两色老茧烂疮,如此走入江湖的时节,旁人都不消开口仔细问询,便知晓这位练刀枪时节吃过多少苦头,当然也就需高看两眼,这便是江湖当中最起码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