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来人是早先出京城外赏雪的年平之,只是这位受名家评点为执笔时节阴阳二分的消瘦文人大家,此时却毫无丁点文弱书生气,而是死命拽缰挥鞭,近乎衣衫不整朝京城方向狂奔,马蹄声同鼙鼓雷雨连成片,全然无间隙可寻,踏霜花脆雪,舍命奔行。
此趟去到京城外赏雪非是要事,而是年平之不愿久困京城其中,赵梓阳所嘱咐之事又迟迟不能另有他获,百般无趣加之心思难以通顺,老笔添好墨悬到当空,有时待到因天寒地冻墨凝过后都未必能轻易落到纸上,既知赵梓阳两人有要事在身,一时半会来不得夏松京城,难得生出疏懒避事的心思,趁年关将近盗取十余日闲暇,明面为赏雪闲逛,实则却是前去点兵关周遭,见见那些位久别未逢的姑娘芳泽,顺手将此番进京不曾带全的物件取来,如古时名家字画,御赐金银珠玉,总是不可闲置。本就取财本事极佳的年平之除却通晓生财道外,做散财举动亦是信手拈来,更何况身在京城贵地,结交高门大员必是互有往来,年平关纵使面皮再厚重些许,也奈何不得接连收礼却无物回赠,这貔貅当得甚是别扭,正好借此次游玩取些早年间得来的稀罕物件,编排得倒是甚为自满。
而回京时节,待到有城中眼线险些累死一头良马,将书信密函递至年平之手上的时节,这近百余护卫之人连同圣人所赏的家仆,昼夜不停赶路数百里,终究赶至京城外山寺处。
但年平之即使遭马匹颠簸得七荤八素,腹里翻滚不止,却依旧觉得缓慢,趁过桥时马蹄放缓,招呼身侧护卫。
“金银珠玉大宗物件终究不好带在身侧赶路,人困马乏,不妨掩埋到河畔,轻装回京。”
护卫显然是体魄远胜年平之这等文人,无甚气喘端倪,闻言过后蹙眉,凑上前来低声道,“年大家从点兵关携来的家当,一路近乎皆是撇下,要么就是由属下贱卖与过往大小城池中人,仅是余下这等大宗物件金银珠玉,若是也舍弃到此地,日后可就未必能再找来,不妨再深思一二?”
“金银器物天底下从来没听过缺,人没了可就是真没了,一并撇去。”
年平之不愿多言,过桥之后再度急挥马鞭,再度朝京城方向狂奔,沿路无论是守官道士卒拦阻,还是查文书人手底细的守关中人,从无停留,一心而去,浑然不顾太多。有从点兵关便跟随年平之护卫左右的亲近之人知晓年平之根基,有不少连年平之都尤为喜爱的物件,却皆是奉命随手撇去,瞧得护卫门客皆是心头直颤,一来是多少知晓那些撇舍的物件能值多少银钱,二来则是从来未见过这位深受圣人赏识的年大家,有此番这等慌乱模样。
一路散财如流。
可临到京城外一座落满大雪的长桥处,年平之分明看到有位背枪的年轻人头戴斗笠驾车而来,所以也不去管在旁人眼里有多少唐突莽撞,飞身下马,扯住这年轻人衣裳拽到桥头,抬肩提足,在这年轻人浑身上下踩出足足几十处交叠的靴印来,依旧不解气,掰一截打桥边伸展到桥上的枯枝又是抽过六七下,终究是气力不支跌坐到桥上,卷起袖口气喘不停。直到瞧见赵梓阳良久没动静,才急忙凑上前去,拍拍哪年轻人面皮,见其压根不痛不痒,才坐倒在桥上,面皮气得发紫。
而那无缘无故挨过好一顿踹的年轻人也不气也不恼,索性就躺在桥头积雪里,却是止不住咧嘴笑。
谁能想到京城中得势的年大家,也懂得打人,而且瞧架势还真是像那么一回事。
赵梓阳在积雪上笑得前仰后合,而仅穿一身单薄衣袍的年平之双手冻得青紫,面皮亦是青紫,斜眼瞅见赵梓阳笑得似是有钱过年,真真恨不得自个儿也是山上修行人,最好一拳能打裂长桥,给这小子掼到冰水里头冻死,可是不晓得为何,嘴上骂骂咧咧,脸上也是升起些笑意,到头也是躺到桥头,将满腹牢骚夹杂市井里粗俗谩骂尽数倒出。
年平之说你赵梓阳就不是个人,老子好容易前去点兵关拿点家当,打算在京城里壮壮声势充充场面,免得旁人觉得到底是小地方来的穷酸文人,最不济也能互赠往来,上下打点打点铺展出一条平坦道,这下倒好,全是变为他人横财。
说这一道上撇的物件近乎能买下小半座点兵关,甭管是古时流传下的字画把件良玉布匹,为赶路都是撇在半路上去,莫说你不想赔,就算是想赔,赵梓阳的脑袋现如今也不值多少银钱,到头来马匹疲累时连贴身软甲与招风外袍貂裘都是随手甩开,天寒地冻的时日好悬给自个儿冻死在马背上。最可气之处在于本来相见时早已说好千万甭替人出头,赵梓阳却是掉头便忘得一干二净,分明知晓京城里近来易法事不能插手,偏要打肿半张脸充胖子,真要是死在京城,可就真是白死。
然而赵梓阳又何尝是干挨骂不还嘴的和善主,年平之躺到桥头积雪里骂得起兴,赵梓阳便头靠车辕阴阳怪气,说你他娘真不害臊,无端揍人一顿还要担忧下手是否过重,没事时多照照铜镜,看自个儿有哪点像习武之人,说是手无缚鸟之力都算抬举高看,要不过几日自己便勉强削你一通,翻来覆去给你前后两面打得一马平川,才算是长见识。说你年平之本就是个小地方出来的穷酸文人,要无这手画艺现如今没准还在点兵关偏僻街巷里卖字画过活,逢年过节恨不得给指头剁去下酒,现如今到京城里反而还挺好面皮,忒不要脸。
跟随年平之前来的百骑,耳力好些的都将两人言语听得一清二楚,不少有面皮抖动死命憋住笑意的,皆是好奇这年大家从来见人都是极懂礼数,知进退懂世故,怎么偏偏是见了这位主,俩人骂得比起市井腌臜泼才愚鲁民妇都要难听几分,但要真说是不对付,这二位近乎跳脚谩骂的时节,脸上竟都是挂起笑意,尤其是年大家,比平时笑得大概还要真心实意不少。
车帐帘挑,已许久无举动的范清迦茫然望向车帐前坐起身的两人,晨时浓云惹墨煎惨天日,纷纷细雪怎么都不像能引人心思快活,而两人却是相当开怀。赵梓阳一路上皆是疲懒模样,唯独应对来敌时得心应手,心思缜密,过招动手不留余地,唯独这等似江湖草莽的言语举止从未见过,于是不论如何都觉得荒唐。
长桥外百十丈远,有一袭白衣深深朝此地看过一眼,策马而去。
早在先前卫西武已差人前来送过封书信,顺便遣一众江湖高手,与落风台两位山间修行之人,跟随云仲同去,年关近在眼前,而大元境内却仍旧是烽火铁蹄不停,哪怕卫西武不甚在意大元中事,仍旧凭重金购得数则消息,尽书信中,字里行间规劝意甚浓,虽晓得云仲志不在此,还是将心意表明,各中利害悉数搬到书信其中,事分两手的功夫,从来不逊旁人,既将人手钱粮预备齐全妥当,又于书信中多添些敞亮话,此道上的火候,从来都是卫西武凭老卒之身步步盈钱,而后转身步入京城的依仗。
但云仲既未曾留于京城,也不曾令人随行,不过是将五尺境里尚方温处夺来的未熟青皮葫芦灌得满当,携去些充裕银钱,一人一骑出京而去。
来时不拖泥带水,去时无牵挂绊脚。
昨日师兄弟之间闲谈,赵梓阳就不曾问起那头黄龙为何转赤,自己这位小师弟为何能抵一对四境高手,更没提及常年累月跟随云仲的水火剑吞佩剑,已是很久没见过,反而所言皆是家长里短,问道童去向,问李扶安伤势如何,至于其他只字不提,顶多是有意无意瞥过两眼红绳。
小师弟以后兴许能走到更高更远的地界,切记时常回山看看。
我不去问,你也甭自行开口,人间做事人自知即可,总不能进屋时先迈哪条腿都要同他人解释两句,活得自在些多舒坦熨帖,就像师兄这趟出门,说是为挣银钱,其实也有自己的道理与所求,不见得事事都能往啥道义德行规矩处靠。
言外之意,就是我信得过你,师弟做事去,我这师兄晓得了,千万山水高川江流,尽可闯个痛快潇洒。
所以云仲一人一马出城时,自黄绳变红之后,头一次觉得虽是独行,却总感觉像那年在南公山脚下摸鱼戏水,明明瞧见末尾一丝浅淡暮光收归西山外,胆气不甚足的少年却觉得并不需畏惧漫漫长夜。
明朝日头还会悬到南公山上空,所以背靠南公山,天下无处不朝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