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端正,卧房里头血水遍地,已无落脚处,面皮惨白的孩童藏身于交叠尸首当中,听一夜间头颅滚落不下百声,却是始终死死攥住爹娘冰冷两手,纵使是腰间受过两处深邃刀伤,紧咬牙关一声未出,就如同是伏在冲天火光里的一具幼小尸首,同这处老宅里身死者同样躺在血泊里,院内屋中火光映亮血水,却是祛不得孩童病灶,往后多年遍访名医,迟迟不得解。
此夜前黄家乃是大元术斥部里的大姓,虽未在正帐当中讨得甚权柄,所能仰仗既无祖荫也无贵姓,只是孩童父亲在商道里凭本领闯出条坦途,又因家中本就算在殷实,颇有学识,故而在术斥部落户过后,名声甚好,后与术斥部族老子嗣交好,索性举家迁往术斥部庭帐城中,竟是与术斥部正府相邻而居,倒也不愿倾往权势,除却教授自家儿郎连带那位至交膝下子嗣,便是同那位族老子嗣外出携游,尽管已是年入不惑,山月入怀,常不归家,时常惹得自家夫人嗔怪。但即使是黄家不曾同术斥部族老有甚干系,终遭术斥部祸及池鱼,大抵是赫罕身染重病时节,插手立嗣一事,正巧遭大病初愈的赫罕拿住把柄,恰好要将大元各部当中的族老好生理顺一番,故而降罪,命素来同术斥部族老有旧怨的正帐族老处置,牵连者不下万千,术斥部正府中人尽数遭诛,连同与族老子嗣有染者一并提兵诛杀,直至术斥部里再无与族老有牵连者,才是堪堪停手。
次年赫罕身死,大元部乱象初显,谁人也不晓得此事乃是赫罕授意,还是油尽灯枯时无力管辖,才有这宗血案,而术斥部在胥孟府起势之后,近乎是登时揭竿。
那天夜里在火光血水中艰难爬出的孩童,只晓得自己叫做黄定均,乃是自家父亲所取,并未有过多忌讳,也未曾找寻那等素有名声的算命先生,每每孩童疑惑问起,身形很是富态可掬的黄父总要说,天高水阔,游侠气重,定令天下钱粮均。直到多年过后,黄定均仍依稀可记每逢遇灾祸严寒时,黄府当中侧院能容下近百位流民或是孤苦者,黄家酒楼中,只需同小二低声道一句今年米贵,即可得来小菜米面,分量奇重,而不需给铜钱,接济布施举动极多,分明是位生意人,善词曲通书画,有游侠气。
若无那宗血案,黄定均也时常想,虽无商道里纵横捭阖的本事,没准日后也能成一位留名千古的文人。
还未至清晨时,大元天景尚在昏暗当中,既无归鸟也无昏鸦,零星雪片散落开来,犹似狸猫探爪划窗棂,声响也浅,余音也轻,书生从床榻当中艰难撑起身来,整衣起身踱至不远处,请香过后,才是再度艰难坐下身去,顿觉通体上下无一处有温意,冷凉如霜,似坠窖里,咳声骤起之后便一时不得停顿,浑身起伏不停,到头已是连片。
屋舍甚小,但足安置有两三处铜炉,饶是如此书生依旧满面发青唇角惨白,刚要抬手研墨,打翻砚台,苦笑不迭。
门开时有女子走入屋中,手中尚托着碗滚沸汤药,一言不发放在桌案处,而后俯下身去将铜炉重新燃起,直到眼见窗棂外烟雾朦胧,才立到书生身前拾起砚台,磨墨之后无言退后两步。
书生很是惭愧,压下咳喘惨淡笑道,“催得紧,下次断然不会妄动病体,大元势未定,怎么都觉得无心安生。”
但话才出口,侍女打扮的女子当下便阴沉下面皮来,可依然不吐一字,冷冷望过书生两眼,而后收拾起笔墨纸砚,近乎是从书生手上强行夺过笔纸笔,而后端起汤药递到书生眼前,后者不愿去接,女子就始终端着滚沸的汤药,双手烫得血红,还是一声不吭要递到书生手中。
“你分明晓得这汤药无用,又是何必。”眼下书生全然瞧不出两军阵前纵横捭阖挥斥自如的景象,可话虽如此,仍是单手接过汤药,腾出冰凉左手握住女子双手,摩挲掌心,蹙眉道,“都已是快要出阁的年岁,怎的还要耍孩童脾气,病灶能否解去其实早已有定数,托燕老的修为才又苟活几载,早已知足,何苦还要求更多。你啊你,相识已久,倒还是与当年无多少差别,倔强丫头。”
可还有半点沙场当中兵锋所向无人能拦的架势?
“汤药不是给你喝的,是你替我喝。”
“自幼公子就是黄家的独子,贵不可言,我不过是位区区侍女,从来都是侍奉公子,怎敢有半字怨言,只是这药不是为公子治病,而是我为求一己心安,才有如此举动,顶撞了公子,还请恕罪。”
三柱青烟缓缓盘旋到屋顶处,而后飞快散去,来人并未叩门,待到一步迈进屋的时节恰巧瞧见主仆两人,当下却是遮住两眼连连摆手,口中含糊说来罪过罪过撞破好事,您两位继续,在下去到屋外等候,可等过许久无人应声,来人又是鸡贼露出两眼偷着观瞧,见屋中二人并无其余动静,面皮霎时有些沮丧可惜,挑过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径直坐下,手中提着半壶酒,相隔几步酒气尤重,连额角桃花似旧疤都是平添几分红润,再度仰头饮酒。
逃庵居士近乎整整找寻半日,昨日日暮时才问出书生住处,可如何都不信,夜半无眠起身饮酒,索性是自己寻上门来,此地仅有两座奇狭窄的屋舍,按说依书生如今在胥孟府地位高低,已能与自个儿平起平坐,即使素来简朴鲜近铜臭,宅院都不该这般寒酸,何况书生旧疾寒症发作时犹似冰天雪地里团身抱雪,最耐不得大元冬时,这么两个处屋舍瞧来都兴许四面漏风,断然住不得。
偏偏沙场中呼风唤雨的书生,真就缩在这等落魄地。
“斗胆一问,供的是何人?”刚要问为何在此地休养,逃庵居士却是仰起脸来看向三柱香之后所悬画像。
“兄台来此,必不会无事登门,逃庵居士心眼能抵十位古时谋臣,又岂能无故来此,最擅审时度势,在下不敢相提并论,此地不是胥孟府,尽可直言便是,无需绕上几圈,白费许多口舌。”书生所言的确不假,因寒症不去,咳喘尤重,才是开口寥寥几句就胸口起伏,再度猛烈咳将起来。
燕祁晔曾令胥孟府耗重金访世上名医乃至精熟巫蛊术者,但无一不是对上书生这病灶眉眼低,有名有姓圣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书生的病却日复一日重将起来,终是在两军阵前久坐的本事也无,归去调养。逃庵居士素有耳闻,但今日见过,才发觉书生本来神气已是遭这病灶磨减大半,周身上下唯有一双眉眼,挑立时颇为锋锐,犹如垂死病虎仅余零星威风,架势勉强未倒。
“战事不劳你费心,安心稳住心念休养即可,只是我有一事不甚明白,正帐王庭能撑到今日,究竟有何依仗。”
“依仗在于,前代赫罕做得确是不差,起码对于大元多数人而言很好。”书生竟然毫无端倪笑将起来,朝眼前已不胜酒力的逃庵居士嘶哑乐道,“欲要使卧榻睡得安稳,总要有人迈出这一步,大元族老就是这枚尾大不掉而偏偏栓塞于大元喉咙当中的硬刺,拔除的时节,力道小则不去根,力道过猛则易割伤咽喉,本来就是两难的事,于百姓而言,难得有前代赫罕这般名主贤君,可人往往独善其身,自身觉得好,就觉得那些说不好的人荒唐,但在我而言,容得下人拥护,就当然要有人恨。”
“兰溪是我替她取的姓名,当年那桩拔除术斥部族老的血案,兰溪一家亦是尽数丧命,我二人是沿市井小道一路拾荒乞讨,乃至偷窃才勉强活下来,举目无亲,谋生无路,起因竟仅是因我父与术斥部族老子嗣私交甚好,府中上下鸡犬不留,兰溪双亲则仅是替术斥部权贵养马的寻常百姓,也因故殒命。”
书生咳嗽几声,望向屋舍四周,“家父年纪浅时家贫,而交友甚重,曾为自身简陋住处题字挂匾,唤作轩寂斋,我也效仿将此地叫做风寂斋,十年长风灌我怀,而恨意未减,琉漱部望风而降时,我并未收其兵权,而是将当年亲手操办那桩血案的琉漱部族老旧冢掘开,鞭数百,才可暂解余恨,而倘若能于在世时攻下正帐王庭,余下仇怨,定要同新旧赫罕数倍奉还才好。”
“人间哪有那般多的心结可解,更别说解去心结,恐怕我连几日都活不得,就莫要白费功夫了,从那座黄府中尸山里爬出之后,人间没有黄定均,只有黄覆巢而已。烦请转告燕老一句,不需多少时日,在下自会登程西去正帐王庭,如是身死,恳请胥孟府可善待兰溪。”
恨意是刮骨毒药,是济世良方。
逃庵居士这次难得没有喝醉,走出屋时,反而觉得满身醉意尽数泄去,回头望旧屋之外,铜炉长烟飘忽来去无定,忽然之间觉得黄定均说得很不错,或许如是无当年那场惊心血案,这书生未必就不能当个好先生。
听风波穿林打叶,见日落远山,城郊少年游侠气,陋室走动无凡俗。
见过万马奔腾兵戈如林的景象,可否还会畏惧刀兵箭羽,这等事谁人也不会轻易问将出口,也未必有将帅之才乐意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