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州先后调运数千成万铁骑来援,算起城中百不存一的守卒,与后来温瑜驰援而来所折损的兵卒,死者两万余已是无需有疑,而攻城的胥孟府各部兵马,折损数目还要在天西城之上,可到头来亦未曾将这座老幼尽登楼守关的孤城攻破,损伤惨重,纵使仍能凭厚实根基牢牢扼住天西城外粮道,可已不复起先那般势大。
天西城这场绵延近两月的连天战火熄去,直到多年过后仍有许多文人前来城头处,见处处斑驳赤色,即使历雨打风吹城墙朱红消融大半,然而依旧能于城外不远处寻到两柄锈矛断箭。
只消半月的光景,天西城这场战事输赢,已是传向大元各处,乃至流州以北荒凉无人处,都能听闻到零星风声,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听说连些流州白楼州思绪活泛的说书先生,都是从各处多加打听,添油加醋拼凑出个大概景象来,编出数段新章来,在茶馆闹市等诸地挪来桌椅,绘声绘色讲上两段,常引得周遭人连连叫好,赚得不少银钱。虽说取财的本事不见得体面,然而却是有不少只顾自保的巨贾高门纷纷解囊,运送钱粮马匹去往边关救急,更是有素来行善的贵胄接济无米下炊百姓,一时确是缓解三州疲弱景象。
大元以北一处小客栈中,前阵又来了位很富态的道士,可即使浑身无论从模样行头瞧来都与道士无异,此人举动却全然不似道士,既不说慈悲,也不打拱手礼,更休要说是念得几句道门经文,登门头一句,便是来寻那位青衣的剑客。
于是往后景象就十足有些怪异起来,已是照顾青衣剑客良久的黑袍之人,眼下每每要送来汤药,门外都有个胖道人守着,总要接过汤药比划许久,才自行端汤药入屋舍,反而将那位黑袍之人拦在门前,且话里话外时常要为难那位黑袍之人。小二前去送饭食时无意中听见那胖道士唤青衣剑客师父,更是云里雾里摸不清这三位的来头,明明黑袍之人似与青衣剑客不对付,明明这道人怎么瞧都应当是道门中人,偏要叫那剑客师父。
不过别地兵荒马乱,近来此处也越发少见什么生人面皮,小二就乐得见此,成天瞧道士挤兑那位黑袍的贵人,青衣剑客又总要教训那胖道士,替此处百无聊赖添过两分快活,觉着倒也不见得差。
温养良久,吴霜伤势比以往好上许多,肩头双臂仍时有痛楚,倒也勉强可握剑,却是急不可耐时常在客栈后身练剑,收发随心所欲,但却瞧不出什么高明来。
黑袍毒尊只立在不远处檐下静听,却不晓得是听风穿林,还是听剑尖时有呼啸声,常常闭目,双眉皆是舒展下来,罕有这等静心时辰。相比之下钱寅则是寸步不敢离吴霜过远,重新从怀中取出度盘与六爻钱,盯紧不远处毒尊蓄势待发,生怕后者暴起伤人。
有此等忌惮也是寻常,毕竟这位毒尊的来头实在过大,当今人间五境里若说谁人修为最高,只怕大多知晓根底的修行中人,皆知山涛戎人间无双,但如是要说谁人行事最是随心所欲,最是难以捉摸,大抵世间九成修行人,都要说是这位南漓毒尊。身在南公山上,钱寅与其余师兄弟除却自家师父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位毒尊,然而依然算不准毒尊脾气秉性,恰好吴霜又是负创,五境本事不见得能递出一成,成天同这位毒尊身在客栈,怨不得钱寅担忧。
“你小子才从世外宝地外出走动,怎么心事越发重了。”吴霜收剑斜眼瞅过两眼钱寅,“仅来南公山就有数次,毒尊何等斤两,应当心中也有数,若是要趁为师重伤取走姓名,还能容为师活蹦乱跳活到今日?相反你这等举动,极容易触旁人霉头,好在是近来毒尊心境尚好,不然要当真对你出手,师父我眼下就是个厉害些的常人,真护不得你性命。”
而钱寅则是凑到吴霜跟前,捏度盘起神通,见毒尊仍停在原处,才敢低声同自家师父询问。
“师父先前与那位毒尊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但如今想来这毒尊也曾替南公山抵御山涛戎的手段,如今又前来照应,怎么越发使徒弟糊涂了,知晓这位爷做事神仙都难猜透,但总也应当有些道理才对。”
吴霜收剑蹙眉,觉得自家这三徒弟说得的确在理,不过偏偏不好开口去问,更不好招惹这位行事古怪随意的五境高手,思量再三,索性不再理会,而是使两指戳戳钱寅腰眼,“恰好你小子这门神通不赖,能暂遮天机,趁此时机说些正经事,听闻大元全境狼烟四起,动静震动天下,可惜眼下唯有观望的本事,生怕你小师弟与温瑜陷得过深,即使是修行人,往年乱战时照旧有身死在军阵里的先例,况且人间甚大,大元中不乏高手,凭如今他两人的修为,仍是逊色太多。”
钱寅面有难色,可还是将前两日外出打探听来的大元战事,与自家师父一并讲来,直说到天西城熬过此战之后,欲言又止。
听土楼中新到的消息,将剑林宗少宗主佩剑折成两截,插于城墙上的汉子,好像姓温。
“说来也巧,昨日早些时辰本座同样去过一趟土楼,只不过那处土楼是早先年前就闭门不见客的地界,大元既有战事,眺木楼当然就不能再名正言顺占据这桩生意,眼下即使不曾尽数倒向胥孟府,大多也相差无几,故而大元境内的土楼,多半要被连根拔起,你所打听来的消息,未必就是真。”
毒尊安稳走下台阶,距吴霜两人几步外站定,眉眼清秀,然而并未有甚波澜,不曾去瞧钱寅一眼,“奇门手段,多是道门人所传,然纵使是道门也未必能传下多少奇门手段,既有所得,应当尽心钻研才是,不该随意露相。”
吴霜转头看向瞠目结舌地钱寅,掩面长叹,当真是丢人。
“天下有易容手段,不单修行人可学,即使是常年在江湖里走动的寻常人,譬如镖局行当或是皇宫内院高手,亦可学得精妙,而这位四破去结庐剑的汉子,凭土楼中人所言,乍看之下所施手段乃是武夫蛮横力道,而实则却更像是阵法,大有刻意掩盖的端倪,但胜在虚虚实实,而令人更难辨认。扯谎晃点的本事,还是你这位当师父的教得好。”
而吴霜破天荒未曾回话,眉头深蹙,半晌也无动静。
当年天下立盟约时,不论谁人都不得轻易踏足尘间事,何况事关大元兴亡,或是正帐王庭倾覆,或是胥孟府再无山门,如此改换朝堂的大事,有修行山门公然于两军阵前出手,如无人阻拦,怕是已凭修行人的本事破开天西城关,逾矩如此,而竟未曾有人制止,从中已能窥探出一丝荒唐。
所以此事与那城下折剑迎敌的汉子究竟是否是温瑜易容,难说哪个更惹人后怕。
毒尊晓得只言片语里,吴霜已能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来,也就不再多言,而是明白告知吴霜,同那剑王山道人比剑,倒是不算伤及根本,然而五境剑气,足使山岳崩毁大泽蒸干,因此即使是伤势调养不差,一时照旧难有本来修为,贸然踏入沙场之中,无异于寻死,不如将这场生死之际所得尽数化归己用,再做打算不迟。至于钱寅,奇门遁法固然精妙绝伦,那座悬空大观里有真真的仙家气韵,修行不辍,未必就不能在短短几载间摸到四境关隘,但在现如今看来,不堪大用,仅能用于前往各地走动探听虚实消息,而捉对分生死,差得还远。
钱寅离去,实在放心不下云仲温瑜二人,前往流州打探消息,大元境内土楼已是眼见得衰败,而眺木楼更在胥孟府掌中,前去打探,尤为不智,却是不如自行走动。
“真能放心师父与修行道里口碑奇差的毒尊同处一地,你家这位徒儿,倒也是宽心,随了你这师父。”
两柄藤椅,黑袍毒尊与南公山吴大剑仙,两位修行道中五境大才,偏是在这大漠黄沙如雪,冷气并骨而升的客栈中一同坐观日暮,相隔不过几步远,当然是相当怪异的景象。
吴大剑仙半合双眼,很是无奈,“前头几日还好,可后几日这小子说是要孝敬师父,去到客栈灶台处亲手做几味小菜,就不得不把他支出去,那小菜毒尊怕是没尝过,凉拌倾城蝉,清蒸五味毒,大抵就能堪堪和这小子的饭菜打个平手。”
“老子还年轻着呢,叫徒儿饭菜毒得西去,忒憋屈。”
时再度半月,令大元一时巨震的天西城连月战事,终是在胥孟府连同各部兵马撤去而草草收场,曾经有途径五锋山外目力奇好的行人,匆匆瞥见过天西城惨状,城楼外尸山血海层叠堆起,能与城头比高,万数兵马折损城外,不知是谁家袍泽死在城头,何方兵卒跌落城外。仅天西城关城楼内外不过十丈,死伤逾万,尤其攻城兵卒死在火油滚木中的数不胜数,云车壕梯损毁无数,陈列城外,火势半日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