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溪行时,周可法总要回头张望,生怕新入门不久的两位徒儿又是瞧着不对付,毕竟是拿许多时日在齐梁学宫里挑出的这么两棵无主的好苗,手心手背皆是肉,不论窦文焕打赢,还是张亚昌遭打了个头破血流,对于自身而言都是吃亏。这俩徒儿一位是寒门,一位是世家公子,何况性情不尽相同,同旁人相比,矛盾尤深,还要从中多添个文人相轻的毛病症结,一时半会怕是安生不得,但今日周先生屡次远眺,却发现石桥底下两道甚小的人影,并无多余动作,而是并排坐到篝火旁,相处得还算融洽,当即就令周先生很是欣慰。
张亚昌吃过苦头,因其家世本就不如窦文焕,相距甚大,吃苦耐劳与放下身段的本领,当然要比富贵世家中走出的窦文焕高许多,但往往这等人要想站到更高一重山上去,需有过人毅力悟性,将眼光放得更为长远,齐平青云,才可观青云道,一览众山前定是要将那等在人世间所吃的苦头抛去许多,才可跳出圈外,笑眼观瞻人间事;而窦文焕则是同未出青柴的大徒弟更像些,为人处世,总是有自己家世撑着,锋芒不知如何内敛,仗义执言而不晓得应该缓缓图之,从客栈中小二刁难,就能窥见几分。
而周可法自认从来不是位高明的树人先生,更是连自身都常常忘却趋利避害,或是诸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种种道理,倘若真是知晓明哲保身,十多年前上齐也断然不会有五绝携手齐出,拖延吴霜修行,而伤及自身本源的大祸。自问最擅长之事,是将旁人也扯落云头,落到同自身一般高矮时,再凭多年积攒下来的本事取胜,教诲徒儿亦是如此,先是将起先引以为豪的本事损的一文不值,过后再行教诲,方能事半功倍。
客栈中令张亚昌好生压过窦文焕一头,为的是使后者知晓有朝一日无世家做靠山时,尚需晓得寻常百姓应当如何为人处世,使其能在锦衣玉食时,再多想些文人心头所谓天下大同,人无贵贱,至于张亚昌如何习惯站往高处,大抵是换汤不换药,照旧使这等法子,百试百灵。
桥头两人人影不曾闹腾,而是安心吃鱼,于是周先生就晓得自己这手教诲徒弟的套招又是起效,遂放心不再回头,安安稳稳顺溪水而行,也好腾出功夫想些自个儿的事。
大约是相隔极远处山巅,有乌云遮月,不久过后就瞧见远山似有雨落,周可法眼神从来都甚好,加之此地颇高,故而看得很是分明,不由得啧啧称奇,难得能见着这等奇景,东边月色尚佳,西边山间飘雨,明月穿云,春宵不觉寒,乃是个难得的好时辰不去让自己胡思乱想。
但往往一厢情愿,到头不得不自行毁去,迫在眉睫的大小事纷纷而来,全然不亚于连绵春雨。
在棋院里常常被自己叫做老乌龟的闻景升,已有多日没来过齐梁学宫,但不久之前却是冒雨赶来,同正指点两位徒儿行棋的周可法递来封书信,一言不发又是匆匆离去。那信里头的事,写得乃是相隔甚远的夏松事,但与周可法要行之事,竟是相差甚小,但这等绝密事谁人也不晓得闻景升是如何得来的消息,要是在上齐有人为官,依照书信中所言,下场大概比周可法还要凄惨些,除终生不得入官场仕途外,没准还要诛灭几族,彻彻底底摁死旁人再走此路的心思。
而直到后来,周可法才知道,近来上齐有朝中一品年事已高,欲要辞官返乡,恰好腾出这么个仅次于荀文曲的位置来,不论是资历能耐,闻景升都有争上一争的本钱,身在棋院当中,自然与当朝重臣交情不差,更不得罪世家,在朝堂里口碑甚佳,但为这封藏有夏松事的书信,闻景升却是自甘抛去更进一步的契机,替自己这位从来都不老实的师弟争来了一份大礼。人间哪有几封书信,能换一品官位,又有几人乐意拱手让出跃升一品重臣的时机,替历来同自己较劲的师弟夺来些好处。
周可法从来都觉得能和吴霜混得甚熟,是因自己脸皮同样厚实,同兵家重地的城墙相差无几,所以才能与同样轻视面皮的吴霜交情甚好,但这回却破天荒觉得面皮挂不住,年轻时候恃才傲物,没少埋汰自己这位师兄,如今窦文焕与张亚昌屡屡闹出不快,比起自己与我闻景升当年折腾出的荒唐事,倒是不值一提。
溪中仍有未归渔舟,难得周可法觉得怀中念头难以梳理,便挥手拦下一条小舟,说是要搭船,同那位瞧不清面皮头戴斗笠的船夫讨价还价,添了两枚铜钱,才是抬脚踏上小舟,闭目听溪间流水轮转往复,从中偷来片刻闲暇。
渔夫背对盘膝坐在舱中的周可法,似是急于归家,竹篙撑个不停,有一搭无一搭,嘶哑着嗓门同周可法交谈,问是从何处而来,不论听口音还是打扮行头,这荒山野岭里头都断然走不出这等人来,春时不久将尽,转夏而来,江溪里的人都是换上短衣,哪还有穿长衫的糊涂人。
“穿长衫当然图个干净,且穿长衫动作不便,时时替人提醒,莫要逾越规矩。”周可法轻笑,睁开两眼朝前头渔夫背影看过两眼,“我有三个学生,都中意长衫,但心思却一个比一个不踏实,其余二人入我门下时候尚短,唯独大弟子,按说也见过世面,如此年岁能够踏足重臣府中,连我这当先生的都觉得面上有光,奈何青云仕途,广袤朝堂,何尝不是处染釉的缸,从中走出过后能否还能保住本心,谁都猜不出。”
“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徒也是这么回事,当先生的领进门,往后路怎么走都看徒儿意愿,前些年村中有个顶高明的先生,设学堂不收银钱,但带出的两位得意门生,不久后就都跑去山上当道人喽,村里的老人家曾说,这先生不能将事都点透,若要点得过于透彻,既不乐意去往人间各处游览一圈,也不乐意相信大势能为人所改换,再者说来穷乡僻壤,做不得官,懂的事太多,不过徒添烦恼,这才一时间想不开,去做了几位避世的穷道人,反倒是违背初衷。”
船夫回过头时,面皮却很是年轻俊朗,但周可法越是仔细看去,越是觉得此人面皮很是熟悉。
“勾栏里头,位虚境中,曾经见过先生,贵人多忘事,怕是如今已想不起来了。”年轻船夫放下竹篙,与周可法面对而坐,掌起灯来放到膝前,手中忽然之间多出枚老玉,同样放在膝前,笑意温和道,“想来老先生瞧见这枚玉,理应能认得在下是谁。”
周先生眉头渐渐蹙起,似乎很是不乐意见到眼前人,想起当年此人还曾将自家徒儿诓骗去往勾栏里头,布下位虚境这等歪门手段,如今当然是没舍半点好气,冷言冷语哂笑,“我当是哪位高人事渔樵,能讲出这么一番不浅的道理,既然是你这后生,那道理都臭了几分,经由你说出口来,倒是委屈。”
船夫嬉皮笑脸,连连摆手,“瞧先生说的,那道理本来就无对错,总不能说先生认同,那就是对,先生不认同那就是错,又要在这其中加上个人之好恶,最后谁也说不过谁,反倒不美,我给先生赔个不是,就当方才这话没说过,直言来意,您看这么办如何?”
先生哼哼两声,将薄长衫上头的尘土抖净,算是默许。
“晚辈晓得周先生此行要去往何处,至于如何知晓的,先生无需猜测,晚辈当然有晚辈的路数,恳请先生回头。”
溪水颤颤,以渔舟为心,四周扩散开来无数涟漪,在月华里闪烁流光,旋即颤动愈重,水波迸出水珠,并未回落,而是舒展开来,渐渐拽成千万道丝线一般的悬剑,而这悬在渔舟周围的透亮悬剑,仅仅是船夫伸出一指,呼之而来,挥之而去。
“行路不智,请先生回头。”
周可法抬头看向四周密密麻麻的小剑,琢磨了片刻,忽然笑将起来。
“当初去过一座山,叫做光岳岭,山间有高低小峰统共五座,刻有五教里最为高明的棋路,好在是被我那徒儿得去,要是落在别人手上,或许就要以此行各类不端举动,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看来当初先带他去见过仁善二字,是我这做先生的难得的高招,而不是如你一般空有一身修为,却只晓得耍些小道聪慧。”
年轻船夫竖起的一指缓缓放下,但小舟附近的无数悬剑,却是汇聚到一处,变为柄剑身犹如寒潭似清冷的佩剑,不紧不慢落在船夫手中,又恭恭敬敬低头,双手捧到神情复杂的周可法身前,深深行礼。
“先生这身长衫,好多年没换过了,此去一路多有妖魔邪祟,凭此剑防身,可令晚辈觉得放心些。”
溪水平静,水雾散去,分明船夫还是在舟中盘坐,但面皮却是变为寻常的汉子模样,大梦初醒似瞅着眼前的周先生,以为自己遇上了神仙。
缘溪行时,周可法总要回头张望,生怕新入门不久的两位徒儿又是瞧着不对付,毕竟是拿许多时日在齐梁学宫里挑出的这么两棵无主的好苗,手心手背皆是肉,不论窦文焕打赢,还是张亚昌遭打了个头破血流,对于自身而言都是吃亏。这俩徒儿一位是寒门,一位是世家公子,何况性情不尽相同,同旁人相比,矛盾尤深,还要从中多添个文人相轻的毛病症结,一时半会怕是安生不得,但今日周先生屡次远眺,却发现石桥底下两道甚小的人影,并无多余动作,而是并排坐到篝火旁,相处得还算融洽,当即就令周先生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