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敲打那柄破剑胎为妙,捶了多少年,倘若真是有心将其敲得破烂,怎会直到此时,那剑胎仍旧不曾破损,反而剑气愈发深邃,料想当年你也不曾有这般非凡天资,宗门中上下用剑之人,皆可强压过你一头,后来却是大器晚成,在剑道上走得如此远,远超旁门左道者,就连老身如今对上你那柄看似无甚高明的剑胎,都难免心惊肉跳。”
分明是在极深沉极深沉的夜色里,大多城中上年纪老者,早已是在起灯火时就沉沉睡去,唯独裁衣铺与对街那间最是不起眼的铁匠铺中,老妪老翁皆无安眠,反倒是借夏时将尽,夜时凉风习习浅夜,淡然对言,只是老妪开口时戏弄滋味甚浓,全然未替人留两三分薄面。
山兰城虽不属大元,不过居于人间天下至北一隅,乃是中州诗人口中蛮夷所在,另多年来同大元紫昊诸地来人打些交道,难免也是民风彪悍,城中当年因外来生意分摊不均,拎锤凿棍棒在城中街巷里斗勇者,历来便是不少,虽当年那些位年少气盛者如今大多迈入中年暮年,脾气秉性收敛太多,不过依旧有三言两语不合,指点鼻尖高声叫骂,或是动辄拎锤的酷烈脾气,于是山兰城中,从来少有什么夹枪带棒的说辞,既无甚学识,亦只图一时之快,凡有口角生出,则必是畅快两方对骂,污言秽语腌臜怪词,皆要扣到旁人头上,才算解去一时气恼。
因此两人淡然对谈,落到旁人耳中,大抵要有些诧异。
老翁打扮同城中大多凭手艺过活的铁匠相仿,总要在胸口前遮块能及地的旧皮,遮挡四散开来的火石飞星,如今见老妪颤颤巍巍前来,却是仍旧运力敲打那枚旧剑胎,其声响铿锵,听来就是递出了十分的刚猛力道,可惜纵然这些年来敲碎用坏的铁锤不计其数,那枚寒酸至极凹凸不平的旧剑胎铁条,依然是那等凄惨模样,无一丝一毫变幻。
“你也不差不是,如是多年来,所缝锦囊数目,如何都逾数千个,可惜当初那枚锦囊,不曾送将出去,都说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这么个理,唯独就那一头老羊,出逃身死之后,便是周遭空空如也,即使是缝上数万枚锦囊,当时未曾送到人手上,到今日还能有什么用?”
说此话时候,老翁依然如往常似,漫不经心似敲打着那枚旧剑胎,可仅仅是以平常言语,讲过一番想来很是有些道理的话,却是引得老妪抬起头来,两眼精光流动,惹得锻台下火舌翻动,杀气一时骤增,但到头来亦不曾出手。
“今日我在客栈里,好像瞧见了那人,可不知为何,是劝不动自己已然笃信,那人分明落下悬崖身死,还是如此多年在此城中赎去罪过,眼下却仍觉心中有愧,因此不曾上前相认,那人有有八九分形似,却神气却是迥异,而又分明右掌齐齐断去,想来就是当年你所递的一剑,伤了五指仅余残掌,同一位面生的后生坐于客栈里饮酒。”老妪迟疑伸手,正打算将发髻重盘,可方才触碰,就又骤然抽回手去,神情一时黯然,即使是同眼前老翁有奇深旧怨,倒亦是把言语声放轻缓,“这些年来,你我都是觉得当年事有愧,在此枯坐数十年光景,虽说是修为不曾落下,花有重开,人无再少,窥见故人颜面,总觉近乡情怯,近人则惭。”
灯火通明中,老翁动作亦是慢将下来,可却迟迟不曾停,不知怎的就突然间想到当年那人,于宗门中就是铸剑行家,所铸剑有六七,近乎皆是为那些位宗门中绝艳之人,凭天大价钱礼遇求去,到头来仅剩一柄还未开锋的剑胎,却是送到自个儿手中,敲着胸口得瑟言说,忒瞧不起那等自个儿不舍得用好物件,却是要将金贵物送到宗门师长手中的吝啬人,这剑胎才算是名剑,算是自个儿所铸最是得意之物,皆因兄弟义气,仗义相赠。
数十年尚无一丝却损的剑胎仍在,铸剑胎的人不知去向,用剑胎的人形如枯木,心结未解,在这座小城里不知所念。
断掌且腿脚不灵便的老头却是起了兴致,言说自个儿尚有近半月清醒,想来多半是当年修行时法门出了些错漏,颇有几分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因此一月之间,往往浑噩清醒参半,掐算时日,尚有一旬时日清醒,倒还真想替云仲这有趣后生,铸一柄好剑,天底下五境难找,五境通晓铸剑炼器一事的,更是难找,求自个儿这位四境替其练剑,算不得委屈。但老头脾气古怪,听闻云仲如实道来,先前所用佩剑如何毁去,如何迟迟不曾取名,却偏要令云仲琢磨出个中肯的剑名,方可起炉铸剑,不然即便是云仲屈尊撇面皮磕上几十个响头,自个儿这位铸剑行当的老前辈,照旧不会出手铸剑。
凡是豪爽之人,大多雷厉风行不存心有半分拖沓,老头除去冥思苦想,回想铸剑手段外,就时常去到城中各处铁匠铺里,尤其是那些位手艺甚妙的铁匠处,更是常常前去,一看便是几时辰一言不发,直到旁人将其逐出铺面,才是嬉皮笑脸离去,半点也没高手架子,到头来竟是屡次三番上山,同那些位采铁石的汉子上山,择选好铁,常是胡须处挂有铁末碎土,一身疲累日暮才归。
每逢归客栈时,总是要狠狠杀上一番云仲的银钱,不论是客栈当中新由城外运来的新酒,还是新开坛的老酒,一概不顾皆是要尝试一番,银钱如流水时节,掌柜的喜不自胜,小二亦是盘算着本月月俸应当能添些,因此除却云仲屡次三番觉得心口甚痛之外,人人皆是觉得舒心,唯有云仲搜肠刮肚,打算狠命坑这老头一回。
于是偷着嘱咐小儿携来那等烈酒,今日一坛好酒当中掺一杯,明日掺两杯,长此以往,老头往往能饮数坛,酒量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头来近是一整坛烈酒下肚,当即就醉得不省人事,倒是云仲得逞,瞧着眼前花白头颅阴险笑笑,随即替自己倒上两杯酒水,自斟自饮,笑得犹如个奸计得逞的小人。
小城里无岁月,不知多少流年自从小城里缓缓淌过,转眼十几日,仅是转瞬云烟。
老头仍是处处寻铁石,仍是凭其堪称强横至极的五感四处游走,不过浑噩时间愈多,有时饮酒都要记不得自个儿究竟身在何地,苏醒时节险些出手,倒是惹得云仲要劳心费神,待到清醒时节甚是抹不开面,不顾云仲拦阻,自行前去到山中,日暮而去,晨时则出,但饶是云仲过意不去,又悄然将酒水换成上好酒水,老头清醒时节,亦是越发少有,于是山兰城中铁石遭啃食一事,便又是多将起来,惹得不少汉子群情激愤,甚至在城中山间大小地界设下陷坑来,专为设伏捉拿那头食铁走兽。
云仲却是知晓,哪里是什么是食铁走兽,而是那老头浑浑噩噩时节,就时常有吃铁这等堪称诡异至极的举动,不过哪怕是在老者尚且清醒的时节,挑选铁石,就尤其喜好凭指尖挂下些铁末,放到口中,但凡是觉甚甜的多半是好铁,但凡是觉有浅淡苦楚的,多半算不得好铁,乃是好容易回想起的多年前铸剑喜好,倒也并不忧心,毕竟有老者那身高明至极的遁术,恐怕这陷坑全然伤损不得,而仍是有些不能放下心来,又在所布陷坑处立下数座小阵,用以拦挡老头去路,才是放心继续于城中小住,隔三岔五,必是要上山埋下些好酒。
铸剑一事,反倒看得甚轻,历来云仲就是这般脾气秉性,如今倒是好转许多,福分有则承下,若承不得,脱手放归即可,天下福禄不见得是定数,然而当真想要凭一己之力取来,谈何容易,由此宠辱偕忘,但这老头豁达豪迈,倒当真是令云仲相当高看。
从碧空游离去,估算时日已该到回返手中,可迟迟无甚音讯,书信当中,乃是云仲近来所知,字里行间皆是规劝温瑜,切莫提防,尚需近身那座渌州壁垒,万万不可成埋骨之地,进则需三思后行,退则可壮士断腕,如深陷泥潭,悔之将晚。
毕竟即使不曾亲眼见过那位生来成才,兵锋所向望皆披靡的书生,整座王庭军中,依旧多有怖惧。
而直到书信随碧空游离去,长久以往总觉自己心事浅薄,如同当初小镇外那条小河般清澈,寒微平静,着眼寸光,且不知何谓忧心挂念,而入南公山进江湖后,似乎亦是着道,有关心则乱,有患得患失,有求而难得,有自愧不如。
老头很不讨人喜欢,可好像有时大多世人皆已忘却,讨自己喜欢,才是天下最难得之事。
“休要敲打那柄破剑胎为妙,捶了多少年,倘若真是有心将其敲得破烂,怎会直到此时,那剑胎仍旧不曾破损,反而剑气愈发深邃,料想当年你也不曾有这般非凡天资,宗门中上下用剑之人,皆可强压过你一头,后来却是大器晚成,在剑道上走得如此远,远超旁门左道者,就连老身如今对上你那柄看似无甚高明的剑胎,都难免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