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忍看苍生总是罹难。”钜子的语气依旧平静,盯着愣住的他,又道,“你没有为难莫恒,三个月之后我会与你在此公平一战,届时我也已交代好了后事。”
他死死盯着钜子,从对方眼中看不出丝毫虚伪,终于下定决心:“你若不能准时赴约,我必屠尽墨者满门,包括老弱妇孺!”
“十一月初一,你我在此决战。从今往后,无论胜败,墨家战友不会为难你,也希望你莫要为难他们。”
望着飘然离去的钜子,和面露难色的墨家众人,他只感到满心郁闷,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贱奴……
奴役他们的,是自己的骨肉至亲,还有师门宗教。
这是自己记事以来从未敢直面的问题。
而对方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解救那些被视为贱奴者?
一个素昧平生的仇人,连真容都不曾显露,为何却让自己自疑……
不愿面对的答案,让他一连数日借酒浇愁。
这一日,秋风萧瑟,他又在最便宜的酒肆酗酒。
恍惚间,只见一道倩影迈进大门,梨涡浅笑,注视着他。
“刀皇剑尊?”
银铃般的温柔低语,令他下意识抬眼打量眼前少女。
一袭青衣,腰悬宝剑。
花容月貌,英气却不下于男子。
敦煌乃是通商之地,不乏各地美人。
他没有理会。
刀皇剑尊,早已成了自己的累赘。
那少女只是呼唤酒家,再上点酒菜。
他自顾自喝着自己的酒,对少女的絮絮叨叨置若罔闻。
直到杯中酒尽,她给自己倒上一杯,他才微微摇头。
“多谢,但不必了。”
少女注视着他,道:“哪怕只是出于对刀皇剑尊的敬意,敬这杯酒也是理所当然。”
“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这名号。”
“好的,刀皇剑尊,皇朝雪大人~”
少女看似乖巧的回应,让他没了脾气,起身便走。
“这一带有个豪绅,拓跋璞玉,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一个人对付不来,搞不好会栽在他手里!你、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身后委屈的恳求,终是让他停下脚步。
他知道拓跋璞玉的恶行,只是身负血海深仇,无暇他顾。
“带路。”
“你、你已经醉了!”
“聒噪,带路。”
夜深人静,拓跋璞玉的府上突然鸡飞狗跳。
“老爷让人杀了!!”
“是何人所杀?”“不知道啊……”
荒原上,一脸络腮胡的首级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仍可见惊恐。
“阁下高义,不愧是刀皇剑尊~”
少女满怀感激的称赞,却是让他冷起了脸。
“你走吧。”
少女一脸不解:“你若是觉得不开心,为何要去行侠仗义呢?”
“无可奉告。”他收刀归鞘,转身要走。
“这里还有很多恶霸,为祸苍生,我一个人对付不来,早晚要栽跟头的。你不能帮一帮我么?”
带着哭腔的恳求,终是让他转身,注视着他。
“明知凶险万分,你一个女子,又为何行侠仗义?”
少女昂首道:“自然是看不惯恃强凌弱!我辈习武,所为何事?”
他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少女,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剑依楚。”
他终于动容:“巴蜀侠女剑依楚。”
“能被刀皇剑尊记住,三生有幸呐。”
听出少女的欢喜,他只是冷漠转身。
“带路,早些解决,回你老家去。”
一个月里,敦煌各地的凶杀案一日一发,死者多为官吏和地主豪绅,惊动全城。
风声紧,他不得不和剑依楚出城避祸,二人来到一处石窟。
这一刻,他孤寂悲苦的内心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你回巴蜀去吧。”他难得轻声细语。
剑依楚哼哼道:“你之前总是冷漠,又为何不计回报帮我?”
“只是向曾经的自己道别。”他直言不讳。
剑依楚一愣,掩嘴轻笑:“你是心系苍生的~”
他只是扭头,没有理会。
“每次我说要给你报酬,你都说‘聒噪’,‘聒噪’!”
剑依楚嘟哝着,走向石壁:“这石窟,是乐尊高僧带人开凿的,听说他在寻找侠义之士,协助作画。”
“与我何干。”他一如既往兴致缺缺。
剑依楚突然笑靥如花。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怎样,你帮了我,作为回报,我便在这里为你跳一支舞,你若记得住,兴许以后那位高僧找你,你可以把我画在上面!”
“浪费时间。”他只是摇头。
“打扰舞兴,很没礼貌的!”
少女的娇嗔让他深感无奈,只是保持沉默。
直到伊人翩翩起舞。
一袭青衣,眉眼带笑,胡旋轻舞,水袖翻飞,胜似飞仙……
没有配乐,却是如此的美轮美奂。
这是他今生不曾见过,今后也不可能遗忘的异彩。
有生以来第一次怦然心动,内心的孤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他还要复仇。
“怎么样?”
她的急切询问,像极了等待家长夸赞的孩子。
他嘴唇蠕动,还是不忍隐瞒,点头道:“很好,单你该回家了。”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逃出巴蜀,怎么可能回去呢?”
他看着她委屈的娇颜,一时心软,叹道:“我已是将死之人。”
“什么?你患了不治之症么?”剑依楚惊道。
他无奈摇头,陷入沉默。
“怎么说咱们也做了一个月的战友,一起刀口舔血呢!不能……互相信任么?”剑依楚又是一脸委屈。
他终于坐了下来,道:“我约了人,十一月初一决斗。”
“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是你的对手?”剑依楚好奇道。
他缓缓闭眼,咬牙道:“我若是为他所杀,死便死了。他若是为我所杀,我便自裁。我是多么希望,当初自己不曾走出吐蕃,也许,和家人一起死在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只看见眼前少女满眼震惊与不忍。
剑依楚黯然垂首,道:“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么?”
“好……”
石窟之中,剑依楚听完皇朝雪与墨家钜子恩怨,嗫嚅道:“无论如何都要决死一战,不能放弃么……”
他解释道:“我受了养育之恩,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也自知父兄和师父他们对吐蕃人的压迫。他如此不择手段,到头来却不愿以众敌寡,倒也的确是磊落之人。与他一战,我会全力以赴。”
剑依楚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如果你不是生在吐蕃,也许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没有如果,别无选择。”他只是苦笑,不复多言。
少女无奈的叹息,却让他倍感愧疚。
如果自己没有这血海深仇,是否能与她成为江湖侠侣,看遍这大好河山?
“我只求你一事。”剑依楚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柔声恳求,“你要答应我,与他决战之后,无论如何不可自尽。”
他心中一动,不敢迎视她的目光:“为何?”
“没有刀皇剑尊的江湖,太无趣了。”
她诚恳的目光,让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便是,若是杀了他,今后会一直行侠仗义,向天下苍生谢罪。只不过,其实他剑法精绝,深藏不露,我未必是他对手。”
少女终于眉开眼笑,如释重负。
十一月初一,他如约来到小河边等候。
此地竟然空无一人。
正当他为对方失约而愤怒时,远处走来一道身影仗剑而来。
一身麻衣,斗笠,蒙面。
他凛然道:“不让门人助战,你倒是英雄好汉,但我不会手下留情。出剑!”
回应他的,是纵横交错的剑影,让他如临大敌。
这的确是精妙绝伦的剑术。
可惜……
河边的刀光剑影,只持续了一刻钟。
他一刀抵在对方腹部,沉声道:“你已经败了!”
言语间,他的刀剑已经刺入小半寸,却犹豫了。
当真要杀了这个人么……
他所拯救的人们,数量是自己拯救的千千万万倍……
但若不杀了他,自己又怎对得起亲人。
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对方却已凛然向前,受了这一刀。
鲜血染红了整片刀锋。
“你是执意求死么……”
见对方艰难点头,这一刻,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不敢抽刀,以免对方流血过多。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却被对方摇头伸手制止。
“这一刀太致命,你也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此战过后,我依然会行侠仗义……”
他的脸上浮现的只有悲哀,全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好奇心驱使他揭下了对方的面罩,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已不复昔日红润,唯有凄美的苍白。
是剑依楚。
“怎、怎么是你!!”
这一刻,他如遭雷击,手忙脚乱想为她上药,却被她牢牢握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