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远果断听从,耗费重金,驱使近五千的苦役日夜向下挖掘,足足小半年终于得见一缕明焰。
他费了老大的力气,取为火种置入大炉,终年不熄,越烧越烈。
凡是经过煅烧、回火的兵器,远比寻常货色更坚韧、更轻盈。
因而才有“听风刀斩人无声”的传闻。
嗡!
一只手掌握住雪亮钢刀,用力挥砍,重重斩在厚实的铁砧上!
速度快得像一缕风,几乎未曾带起啸音。
崩!
一串火星迸溅!
那股反震的力道,使得手臂筋肉绞缠更紧,像是一条条虬结的大蟒。
崩!崩!崩!
崩——
再次连斩四下!
音波刺耳,瞬间压过此起彼伏的抡锤打铁声。
“好刀!”
赶到的陆十平不由赞了一声。
这口听风刀又轻又快,刀锋够薄,刀身也不重,斩击铁砧留下寸许深的痕迹,刀刃却完好无损。
乃是极好的成色。
至少经过五十炼锻打。
最难得的是,铸造这口听风刀的匠人年纪很轻,堪堪二十出头,也许只有十八九岁。
长得浓眉大眼,肤色古铜,浑如生铁打成,身子骨异常结实。
他全力斩击五次铁砧,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可见气力悠长。
“可惜……”
陆十平摇摇头,无论此人再如何出色,火窑已经有小师弟了。
收徒不过三,乃是师傅定下的规矩,也是那位风水道人对他的告诫。
“陆窑头!”
那个浓眉少年张口喊道,他将掌中钢刀一丢,随手置于火炉上。
“十炼、五十炼的听风刀,我都铸得出!就算黎师傅要我铸百炼的听风刀,也有三成的把握!
我大老远从义海郡跑到黑河县,是听我家二姐讲,黎远乃整个匠行最有名气的大师傅!
他曾立下三条收徒规矩,年不过二十,锻十炼刀,斩断五十炼!锻五十炼,斩断百炼!
这两条,我皆做到了!
第三条,五日之内,铸好刀十二口!对我而言,也不算难!”
陆十平尴尬笑道:
“祝五郎,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铸兵好苗子,可你应该也清楚,我师傅最重规矩,既然他说过收徒不过三,那么,便不会再破例。”
浓眉少年眼皮一掀,旁边的下人给他披上外袍,语气冰冷:
“陆窑头!黎师傅他心善,半道捡回个没饭吃的流民小子,瞧着可怜,才勉为其难收了这个徒弟!
十天之前,我就与他比过了,同样五十锻,他的听风刀被我三下斩断!足见他的本事,远不如我!
黎师傅早年破门自立,离开‘百胜号’,自创‘鸿鸣号’!还扔下过一句话,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敢问陆窑头,我与你家师弟谁的锻刀能耐更强?”
陆十平站在铺子外边,脸色微微一寒,随后恢复和气模样,叹道:
“祝五郎,你故意激将,引我小师弟跟你比拼锻刀,私用火工道人烧制的淬铁液,可以说胜之不武。
况且,你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斗刀之时,将我小师弟虎口震裂,险些废了他吃饭的家伙。
若非念在祝家对师傅有恩,这桩事儿决计不能善了!”
名为“祝守让”的浓眉青年,扫过周遭一众身强力壮的铁匠窑工,眼中毫无惧色,半步也不退:
“如果锻兵不看成色,计较手段,请恕我直言,黎师傅的‘鸿鸣号’始终压不过‘百胜号’,乃是理所当然!”
此话一出,陆十平须发皆张,像头发怒的老虎:
“竖子安敢无礼!”
撑着伞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祝灵儿也秀眉微蹙,喝斥道:
“五郎!你怎么说话的!”
祝守让鼻孔喷出两条白气,从义海郡到黑河县的瓦岗村,足足半月都未瞧见拜师的正主,他那点不多的耐性早被消耗干净。
这位祝家五郎双手张开,让下人服侍着,将外袍系上腰带,又蹬上袜子长靴,俨然视陆十平为无物。
“二姐,我有分寸!既然都讲黎师傅守规矩,好!我就照着他的规矩!黎狗子!你自个儿说!”
祝守让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举起手掌轻拍两下,虎口缠着麻布的高个少年被祝家健仆带到铁匠铺子。
似是觉着不对劲,陆十平皱眉道:
“小师弟,你不在家里养伤,上山作甚?”
被自家师傅捡回来的高个少年出身低微,乃逃难流民,小名狗子,双亲没于妖祸。
黎远见他勤快本分,又有一把子好力气,不曾练过拳脚,也能抡动五六十斤重的锤子打铁,便让跟着自己姓,取个大名叫“黎钧”。
钧,乃是计量单位。
古话说,万钧所压,无不糜灭。
可见黎师傅对小徒弟上了心,期望颇为深厚。
黎钧缩着脖子,似是不敢与大师兄陆十平对视,磕磕绊绊带着哭腔道:
“……我不做师傅的徒弟!大师兄!我没出息,我不打铁了!”
陆十平心头一惊,怒目望向自鸣得意的祝守让,眼中喷薄一抹厉色。
他深知小师弟心中把师傅视为再生父母,绝不可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必定是这位祝家五郎暗中捣鬼!
“黎师傅收徒不过三,可他现在只有两个徒弟了。关门传人,舍我其谁?”
祝守让眼神睥睨,眉宇间自有傲气。
他天生武骨,一双百炼手能锻铁造兵!
又出身祝家长房,凭什么做不了黎远的徒弟?!
“祝五郎,你欺人太甚了!”
陆十平一跨七八步,蒲扇般的大手刮起劲风,吹得悬挂顶棚的钳子、剪子当啷作响!
祝守让立在原地眼皮都不眨,从他身后闪出一条影子,抬手横栏,往前一压!
咚!
劲风汹涌,熊熊炉火一暗,几乎被打灭!
陆十平手臂酸麻,像是砸在一堵厚实无比的铜墙铁壁上,两腿深深踩进泥地,足有半寸之深,犁出两条沟壑。
他目光一缩,盯住挡在祝守让面前的人影。
灰衣,布鞋,中等身材,鸡皮鹤发。
“说归说,动手就伤和气了。”
那条人影声音嘶哑,慢条斯理道:
“祝家与黎师傅的鸿鸣号,怎么也做了八九年的买卖,和气生财嘛。
于情,五少爷是祝家长房,关系更亲近。
于理,他有一双百炼手的武骨,锻刀能耐也比黎小子出众。
五少爷自幼孤苦,长房求到火窑门前,无非想着给他谋个生计。
好多年的交情,当真不值得黎师傅现身一见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铁匠铺后面的木屋。
打出金银铜铁八大锤后,黎远算是半收山了,极少再亲自锻造兵器。
常年闭关研究怎么冶炼好料,铸成神兵。
义海郡鸿鸣号卖出去的“听风刀”、“黑蛇枪”。
大半都出自徒弟之手,极少数,才是黎远闲着无聊锻打着玩儿。
每次一经面世,便被高价买走。
“老欧啊,你还没死,真是稀奇。”
那座木屋的大门,“嘭”的被踹开。
陆十平身长八尺,已经算得上一条魁梧大汉,可此人还要高出一头,腰阔十围,好像话本里所说,握拳能立人,肩膀能跑马的猛将!
双目更是亮若电光,气血之旺盛,几乎盖过铁匠铺的大火炉。
黎远,火窑东家,鸿鸣号主人,义海郡匠行鼎鼎有名的一号角色!
他背着双手,声音宛若炸雷:
“小辈闹着玩,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黑河县也敢来?不怕被教头打死啊?”
唤作“老欧”的灰袍老者面皮一抖,咳嗽两声:
“我前几日才到,专程探听过,他人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