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拂衣摆,盘腿到榻上,“我讲麽可以,你不许生气。”
“你先讲了,我才看我该不该生气。”
僵持片刻,方文濡万分无奈,认命地点点头,“那时候我被海寇劫了去,那海寇头子复姓相里,专干劫掳商船、强抢百姓的勾当。他们有十几搜战船,船上常年架着炮台……”
众多惊险的时刻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仿佛是一个刺激而新鲜的故事,云禾在对案双手托腮,听得倏笑倏愁,倏喜倏忧。
金光黯淡,她拔了银簪子挑一挑,复亮起的光晕里,她好似看见她的情郎在渺渺茫茫的离别时光内,乘万里风,破万里浪,而她沉默期待地站在岸上,等候她的英雄凯旋而归。
残月行西,又再晴烟靡靡,染芳草请碧,蜻蜓在野,蜂蝶花间,似这般光阴催逼,一行抵达京里。
满街喧哗着北方话,卷得个舌头像是要翻出朵花儿来。芷秋云禾两个听得新奇,头回到京,倒是见什么不奇?坐在马车内将车帘子掀开条缝往外望。
窥见崇闳楼宇富贵殿,王孙公子锦绣衣,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喧阗。眼前滑过去的马车无不是饬饰精美,更是一众扑婢拥前顾后。二女暗暗咋舌,这可比苏州那些大户人家排场大得多!
进了城门二里,陆瞻囚笼内抬起眉眼,唤方文濡,“你在京的下处是哪里?”
方文濡骑马走在囚车旁,弯下一把腰,讪讪地笑,“是借住在同榜探花郎家中,兄也知道弟的境况,家中不太殷实,实在是外头租不起宅子。”
陆瞻了然一笑,“是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内梅琮府上?”
“正是那位梅大人,他家二公子梅苏林与我同科,中了探花,现在翰林院当职。我到京时,他亲自来接的我,盛情难却,我就住在他家外院里了。”
陆瞻舒展眉心略微颔首,“那你将芷秋云禾二人也领到他家去住,梅琮前年被派到了云南上任,家中男人少女眷多,她们住着方便些。你带着去了,他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
方文濡点头一笑,这遭如此招摇地奔赴济南,又都知道他与陆瞻是连襟,眼下皆是避嫌的早早避嫌,观望的尚在观望。寥寥几数中,只有那位同科梅苏林最为热情。
现在想来,既不单是他受皇上传召的缘故,也不单是同科的缘由,似乎还有那么点没点破的因素在里头。
再往前一里,见有兵部的人围了街,驱散了百姓。路中站着镇抚司几十位缇骑,由崔元峰亲自带的队。
两厢临近,崔元峰大步上前,与窦初见个礼,“窦大人一路辛苦,眼下陆公公就交给我们,办了交接公文,您先回家歇息几日,等都察院传见吧。”
窦初回了礼,将几十缇骑睃一眼,因问起:“按说都察院审办的案子,人应该关到都察院的大牢里去,怎么要关到陆督公的镇抚司诏狱?”
崔元峰将一把长刀伫在地上,两手交叠着撑在刀柄,微微后仰了眼,笑答:“镇抚司就是镇抚司,既不是陆公公的镇抚司,也不是我的镇抚司,是皇上的镇抚司,那自然就是皇上说了算。现在镇抚司暂归许公公的属下元公公管着,我们是领了皇上口谕来的,要不要我把圣意宣读一遍?”
既要将陆瞻关押在镇抚司,又派了许园琛的人暂管镇抚司,皇上两边都照顾了一二。窦初暗自揣测半晌,又有些糊涂了,可既然赌到了如今,只得耐住性子等都察院传讯,于是签署公文,将囚车交与了崔元峰。
这厢办完,各自散开,方文濡没有上谕,不好送到镇抚司,只转调过马到芷秋云禾二人车前,“姐姐,云禾,姐夫有交代,叫你们两个同我一齐住到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梅家去,咱们这就走吧。”
帘内传来芷秋如水温柔的声音,“方才前头没事吧?”
“噢,没什么事,就是正常的交接。”
“好,”芷秋笑笑,放心下来,“那就往你说的那梅家去吧,只是叨扰人家怪不好意思的,路上买些礼带去。”
方文濡坐在马上默然发讪,倏听云禾嘻嘻笑起来,“姐,他没钱,他宁波带来的那点子俸禄,早在京里花光了。”
说着便见车窗上嵌着云禾盈盈笑脸,挤眉弄眼地逗他,“状元公,你还剩多少银子?说个数来吓吓我,正好将我吓出精神来。”
他前后瞻顾一番,将她的脸往窗帘子后头一推,“还有三两银子。”
马蹄哒哒走着,云禾撩开一条缝,露出瘪着的腮,“那我岂不是要跟着你吃穷?”
“我是穷惯了,”方文濡透过缝隙瞧她,单瞧见一只杏眼呼扇个不停,宛如蝴蝶振翅。他有些懊恼,既没有金缕衣,也没有凤头钗,该如何留住这只蝴蝶,“只是苦了你,从前锦衣玉食的,眼下要跟着我寄人篱下。”
缝隙渐大,又露出芷秋一双眼,嗔嗔云禾,“你不要逗他了,好好过日子不好?”紧着递出窗外几张票子,“这里是二百两,你路上瞧瞧有没有像样的铺子,买些麝香燕窝什么的,给人家带去。”
果真就买了肉桂冰片阿胶,并许多缎子,拐入白云巷内。说是巷,倒似条街一般,来往繁脞,车马通行,两边皆有铺面馆子,与苏州的长巷远有不同。
那梅府门前站着些婆子丫头并两位公子迎接,一位大公子,一位便是与方文濡同科的探花郎梅苏林,还有黎阿则同王长平下头站着。
见那梅苏林风度翩翩,阖了扇走到马前,“我打量方兄得一个月来回呢,不成想二十天就回了,陆公公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