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气闷热,脚底石路的余温尚未褪去。周身皆是暑热,像煮沸的汤罐子,将热气统统敛在罐内,挥散不去。
祁荀独自回府,踏着夜色,隐约有些不安。他今日着手重查十二年前的旧案,凡要查案,即便不作声张,也难免闹出些动静。
宁远将军死于应郓之乱,双方交战时,时局混乱,许多人只顾手中的刀剑,谁也无暇顾及谁。
将军血染黄沙,身首异处时,众人只以为他行兵布阵过于激进,丢了性命不说,还连折好几支精锐。
然沙场自古就是血肉堆积之地,初时血流成河,惹眼的很,年岁愈远,原先的猩红便逐渐化为黯然的黑块,揉杂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中,风一吹,就跟变戏法似的再也寻不着了了。
祁荀心里了然,年深日久,若要从宁远将军的死因入手,怕是难查。故而他矛头一转,又去了一趟潜火队,翻了十二年前的要录,重新调查起将军府走水一案。
潜火队有军巡铺屋,共设铺兵五人,日日夜夜皆有巡逻的士兵。望火楼居高处,登楼即可瞭望错综复杂的巷陌街道。凡见火星,即由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汲水扑灭,不兴师动众地劳烦百姓。1
将军府的火是夜里起的,又是从后厨烧的,夜色浓郁之时,一星半点的火光都能惹人注目,且潜火队离将军府很近,完全能将大火及时扑灭。
可说来也巧,西梁开朝以来,百废俱兴,帝王刺促不休地忙于政务,丝毫不敢懈怠。彼时虽有党争,却不如眼下这般不止不休,士卒将士也未出现冗余惰政的苗头。但是那日,整个潜火队玩忽职守,醉酒于铺屋,瞭望楼无人瞭望,是以起火时并未立时驰报。
事后,圣上动怒,将这些玩忽职守的士兵革职查办,可将军府上下,几乎全部命丧火海。
由于烧得彻底,只残留了大半个骨架,是以这事很快就以‘膳厨用火不当’这一缘由盖棺定论,朝野上下无可驳斥。
这事原先无蛛丝马迹可查,碰巧那日有人吃酒吃到一半,家里出事,临时寻人顶替了自己的岗守,这才逃脱一劫。
祁荀去查时,那人只说当日酒性浓烈,往常他喝大半坛酒,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可偏那日,他才喝了一盏,临到家时,便已觉得天旋地转,站不住脚。
问及酒的来历,他支吾半晌,似是不敢开口。在祁荀的循循诱导下,才说出了时任文家侍卫的于霖。
于霖这人,祁荀倒是听过一二,十二年前还是文家不起眼的侍卫,现如今已官至下府折冲都尉,在乔元均手下办事。前段时日,太子府里的惑人心智的歌姬,便是他一手送去的。
于霖虽未表明自己立场,可他到底是文家出去的,这几年又得文渊暗中提拔,一路高走,官至五品。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几分端倪,大家心知肚明,却碍于文渊素来以高德老臣受人拥戴,故而无人敢在他面前指摘。
祁荀听闻,起火那日,正是于霖暗地捎信于潜火队李茂远,李茂远是他密友,是个心性耿直、极重义气之人。于霖假借拉拢的借口,托李茂远分酒与同僚,事后,圣上怪罪下来,李茂远枭首示众,于霖却半分没受牵连。
那些酒水,时隔十二年,早已滴点不存。可他却是拿到了另一份铁证。
夏夜热闹。
尤其是稻田树下,虫鸣蛙叫,闹个不停。
原先有半轮圈着莹白柔光的弯月,云尘飘来时,又遮了一半。
今日无风,天气闷得很。可他路过一棵葱郁的老槐树时,槐树的枝叶突兀地晃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