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要学孟尝君呢,身边江湖侠客、和尚道人、街头混混、鸡鸣狗盗之流一样不缺。”
“他们在紫禁城里,平时都干什么?”
“干什么?陪万岁爷玩嘛,要不左班官也不会老谏万岁爷不务政事了。这几天万岁爷心里烦,不见他们,你没见他们一个个如丧考妣,急着抱你的大腿吗?”
“他们又不认得我。”
廖堂酸溜溜说:
“别说你让万岁爷宠了这半天,就是万岁爷跟谁说过一句亲切的话,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些人能混到万岁爷身边岂是简单角色,他们耳目精灵,善于钻营,哪样不比人高出一筹?”
说话间走到东华门,只见暮色中二三十人站在石桥旁边,见廖堂一行人,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这些人果然服色各异,既不像内官,也不像侍卫,倒像街头小混混。葛儿惊讶不已。
廖堂对他们还算客气。
“弟兄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这趟差事没有好处捞,想跟葛儿公公套近乎,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廖公公果然洞察幽冥,兄弟们凑份子,想请两位公公出去耍一耍。”
“等葛儿公公告假,我来招呼各位吧。这回奉皇上密旨,不便耽搁,告辞了。”
在城门验了牙牌,一行人走出东华门。
“都看见了吗?瞧这些人急成啥样子。不过有比他们更急的,葛儿公公这次立下大功,若不是你让皇上开心,多少人得倒霉,没准连内外相爷都得挨罚。”
葛儿吓一跳。
“我啥也没做呀。”
“让万岁爷龙颜一笑,就是天大功劳了。宫里头成千上万的宫娥内官,每人让万岁爷乐一瞬间,万岁爷能有烦恼吗?何况这回不一样。”
“老爷说的,葛儿承受不起。”
“万岁爷该大婚了,选好的秀女都在元辉殿等待万岁爷钦点,万岁爷心里烦,耽搁几个月了。内外大臣急得火烧屁股,太后娘娘严旨,再拖下去要严办负责的各级官员。因为你的缘故,万岁爷总算同意择日钦点,这不是天大的功劳吗?”
葛儿似信非信,一行人上马向东而去。
有个当差问廖堂:“爷,去哪儿办差?”
“清淡得很,有好处也没有福气消受。”
“难道逛窑子不成。”
廖堂哈哈一笑。
“也差不离。”
说话间到了皇甫坊,弃马走进胡同。
葛儿万万没有想到,廖堂竟来到教坊司衙门。
难道皇上的密旨,竟要来教坊司办差?
教坊司是管理乐户的衙门,也就是管理妓院和戏班子的官方部门。
主官奉銮是差点不入流的正九品小官,副官四人,韶舞、司乐各两人,都是从九品。
这五人俗称乌龟官,也有冠带。
只是见客不准作揖打拱,怕辱了别人的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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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跟别的衙门一样,公堂、公座、差役、刑杖和签牌一应俱全。
廖堂当先走进公堂,里头是一个司乐带着几个差役在值班,见闯进几个横冲直撞的内官,忙都站起来。
廖堂用马鞭敲了敲公座。
“臧贤那个乌龟官呢?”
司乐可不高兴地了。
“乌龟官难道不是朝廷的恩典?”
廖堂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
“王八蛋,你跟我横什么?让臧贤那混蛋惯坏了?”
司乐忙堆起笑脸说:
“哪敢呢?只是公公您气量大,对人好,才敢跟您老说笑呢。”
“这两句还像一点人话,别看你们头儿结交的都是公卿权贵,我让他说三他还不敢道四哩。”
“那还用说吗?公公找臧奉銮有何贵干?他刚去寿宁侯家喝酒,我差人叫他过来吧?”
“你小子还真会见风使舵,这趟没空跟他摆龙门阵,不用特意去叫他。你给我找一个绣球来,戏台上用的,我要全新的,有一点损破,仔细你的皮。”
司乐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拿绣球。
廖堂招呼葛儿和手下的当差都坐下。
他看了看公堂说:
“前年改变公厅大门,有个阴阳先生说这公厅能出好几条玉带。照臧贤这小子会折腾,没准让他说中了。你们说,为何公卿士大夫都肯给臧贤面子呢?”
有个当差的说:“人当上官,哪有不好色的?官越大越好色,臧奉銮以色贿人,谁肯拒之门外?”
“就你小子聪明,难道我不明白?你说,过去的乌龟官怎么做不到呢?”
“这就好比有人当上大官,有人当不上,并非每个人都是当官的料。”
“这话在理,当官不但要利用自身条件,还要利用本衙门的有利条件。看来世上并没有下等衙门,这么一个乌龟衙门,贱得不能再贱,在臧贤这小子手里照样大有作为。”
司乐取来绣球,用绸布仔细包着。廖堂回宫交差。
正德在宫中游荡一天,已在乾清宫歇下了。
廖堂将绣球交给随班太监,自回司礼监去了。
葛儿在左顺门让丘得叫住了。
葛儿问什么事,丘得的公鸭嗓子阴阳怪气说:
“该你知道的我会说清楚,不该你知道的,你别问,这一问,倒显得我不会办事。”
“日后还须公公指点。”
绕过乾清宫,两旁铜灯笼早已点亮了。灯光映射在泥泞的路面上显得色彩斑阑。
值班的长随一边走一边尖声喊叫:“小心火烛,插牢线香。”
一会儿右一会儿左,葛儿头都转昏了,才在一溜平屋前面停下脚步。
丘得叫葛儿在外头等着,便走进一间房子。
一会儿,他转出来传葛儿进去。
房间里灯火通明,有个五十上下的太监端坐在交椅上,葛儿进去时,他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活像庙里的泥塑。
这人有点发福,一张四方脸,两把淡而且长的斜拉眉毛,眯成两条长长缝儿的眼睛,闪烁着忽隐忽现的精光。上下嘴皮子搭在一块儿,也挤成一条缝儿。
葛儿愣在那儿,丘得推他一把说:
“给本司印公叩头!”
原来直殿监、钟鼓司和灵台的掌印太监只是名义上的,并不负责本衙门事务。
葛儿头回见到本司掌印太监刘瑾,心里打一激棱,忙趴在地上叩头。
刘瑾哼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房间静得只听到蜡烛燃烧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葛儿大气不敢出,一直感到浑身都酸麻了,好不容易听到刘瑾发话:
“往后,你在我这儿办差。”
刘瑾说罢,招呼丘得:
“到内宫一趟,将那瓶玫瑰露带上。”
刘瑾和丘得走后,葛儿见恭立在旁的另一个小内使惊喜看着他。
葛儿见他欲言又止,便问:
“这是什么地方?”
“这都不知道?刘印公的直房呀。你是葛儿吧?”
葛儿点了点头。
“印公叫我来干什么呢?”
“要你在他身边办差,这可是谁都想要的好差事。葛儿,以后请多关照。”
葛儿想到取绣球时那么多人急着奉承他,也不觉得他的话奇怪,倒是口音有点怪。
“你这口音,哪地方的?”
“我叫于经,是西域人。”
“难怪相貌也不一样。印公上哪儿去呢?”
于经示意葛儿小声点,又招呼他吃点心。
两人吃着点心,于经神密兮兮说:
“印公会他的‘菜户’呢。印公的‘菜户’可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美人呢。”
“‘菜户’是什么东西呢?”
“‘菜户’不是东西,是宫女。有头面的公公在宫里与宫女过日子,这宫女就是菜户。”
“我听人说,有头面的公公外头也娶老婆。”
“外头的老婆一辈子厮守,宫里头的菜户就难说了,所以才叫菜户嘛。”
“名字好难听,什么名字不好,偏叫菜户呢?”
“有头面的公公要值班,可直房不准升火做饭,就跟相好的宫女搭伙,叫菜户就是因为宫女能给个做菜吃饭的小地方。也有叫‘对食’的,那意思更容易明白。以前朝代叫‘对口’,他们不像咱们,而是连根切掉,跟女人的东西对在一块儿,就像两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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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儿似懂非懂。
“于大哥懂得真多。”
于经嘿嘿一笑。
“西域人不像中土一本正经,我们公开研讨房中术。不瞒葛儿,我从小就跟师父学房中术。后来在边境被中土坏人抓住,弄残身子送进宫中卖钱。”
“印公找他菜户吃饭吗?”
“当然。有的不单为着吃饭,也有感情的。御马监宁印公有个菜户,死掉好几年了,宁印公还深深眷念。在大相国寺竖个牌位,每年忌日祭拜,哭得好惨呢。”
两人闲话一阵子,葛儿问:
“印公让我做什么呢?我可是学艺班学艺的。”
“你还想学艺?若非别人惹不起刘印公,多少头面公公想要你呢,万岁爷宠爱过你啊。”
“这有什么相干呢?”
“怎么没有相干?有你在身边,就跟万岁爷多一个关系,你现在非常值钱了。”
葛儿想想这一天好比做梦,每一件事都不像是真的,他甚至怀疑与于经说话当儿,仍在梦中。
于经这么一说,倒有点真实了。
刘瑾大半夜才回来,葛儿歪在床上迷糊睡着了。
丘得打算服侍刘瑾睡下,刘瑾告诉他:
“往后,这事让葛儿来办吧。”
丘得阴着脸叫醒葛儿,带他进入内室,教他服侍刘瑾就寝。
刘瑾上床后,将他的帽服用一条带子串好,搁在随手可及的地方,名叫“一条莲”。
在他的床边放一根铜箍竹棒,一旦皇帝那儿传来警报,能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提着竹棒前去护驾。
就这样,进宫没几天的葛儿在刘瑾身边管衣帽,算是他最亲密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