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狱是个很神秘的地方,连李林甫都不敢轻易去打探。
但他却可以打探杜家,再将蛛丝马迹透露出去。
比如,十年前杜家买了一个婢女乃三庶人之一的光王李瑶生母皇甫家的孙女;春闱五子之一的皇甫冉乃张九龄的学生;杜有邻得到过张九龄的恩惠,曾出资刊印过曲江集……
将这些细节串朕起来,再结合薛白的所做所为以及那忽高忽低的文才,一切都了然了。
陈玄礼也见了李林甫一次,听了这些分析,最后点了点头,道:“待捉拿到韩愈便知。”
如此,李林甫心中有数,开始安排。
裴敦复再次状告裴宽,称麾下郎将曹鉴是被裴宽冤枉的,又拿出了裴宽“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证据。
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证据。
一封裴宽当年为裴敦复引见太子舍人王曾的信件,交构东宫无疑;另一封信中,裴宽亲笔手书抱怨圣人长年任用哥奴为相,绝边帅入相之路,指斥乘舆无疑。
登时之间满朝恐惧,连杨銛都感到自危。
此前有一段时间没来右相府的杨钊也再次求见李林甫,拄着柺杖,拖着一条伤腿,说是骑马摔了,耽误了侍奉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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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反应也很快,直接上了一封自罪的奏表。
李亨自辩称,与裴宽并无私谊,且不曾去过东宫,东宫舍人自是从未见过。有心人给他递呈过榷盐法,他认为此举或有益于社稷,表态支持,未曾想到被裴宽所利用。
韦坚案时,是与韦妃“情义不睦”,惟恐西北局势动荡;如今则是“并无私谊”,只觉榷盐可替杂税。
他因对圣人的孝顺,一步一步地退让,舍掉私情与私谊,却始终以社稷为重。展现的是恭孝、弱小、可怜,却还心怀悲悯、体恤百姓。
当儿子的做到这个地步了,圣人若再想易储,士民都不会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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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
几封奏折被摆在御案边。
歌台上一百名舞女又在唱《得宝歌》,尽显江南风情。
曲罢,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折子,淡淡道:“既然都演完了,带他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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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
已没有官员敢再来御史大夫的官廨。
裴宽抬头看向窗边,仿佛觉得连鸟雀都不肯在他的院里歇。
悲意浮上心头,他提笔,在奏折上自罪。
他知道自己也输了,这些年就没有人能挡住出李林甫的攻讦。此去,大抵能贬为某地的别驾从事史。
那性命之忧也就是在一两年内了。
“裴大夫。”
门被推开,有内侍走了进来,道:“明日紫宸内殿院设宴,圣人邀裴大夫观歌舞。”
裴宽愈悲怆,心知这是圣人给他这个河东世族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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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十王宅,李琩先是不可置信,其后眼中绽出惊喜之色,道:“圣人真的召我到大明宫侍宴?”
“不错。”
“我,我学会了骨牌,有用吗?”
“十八郎只管赴宴便是。”
除了宗室皆到场的大宴,李琩已多年不曾得到过圣人的召见。
他隐隐察觉到,其实是三庶人死后不久,圣人就已经厌恶他。之所以抢走他的妻子使他被所有人耻笑,虽是杨玉环真的太美,似乎隐隐就有那种厌恶在。
这次,想来也许是李娘的话起了作用。
李瑛余党交构杨銛、裴宽,让圣人意识到李瑛当年真的要谋反,从而对他改观了?该是如此。
思至此及,李琩难得赶到了寿王妃韦氏的屋中。
“王妃,明日与我去宫中赴宴,你该表现得与我恩爱有加才是。”
韦氏正在闷头绣花,抬起头来,脸露茫然,喃喃道:“恩爱?”
“记着,我们很恩爱。”李琩终于有振作之意,“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无比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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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明宫。
紫宸内殿院建在龙首山上,地势颇高,云霞环绕,仿佛仙境。
今日是小宴,殿中只摆了寥寥二十余个案席。
李琩握着韦氏的手入内,一起在席位上盘坐下来。
坐在他下首的是李娘、杨洄夫妇;坐在他上首的是李琮、窦氏;最上首则是李亨、张汀。
对面一列,坐着的则是李林甫、杨銛、裴宽、章仇兼琼、王鉷、萧炅等外臣。
李琮脸上有伤,隆起几条疤痕,看着有些吓人,他一向沉默低调,不想今日竟也来了。
圣人不立长子为储君,百官遂也觉得相貌不佳则难为人君,但其实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明文规定。
李琩心想,这个长兄也不老实。
圣人还未至,乐舞却已起来了。
“咚”的一声鼓响。
有高亢入云的声音突然唱了一句。
“得丁纥反体都董反纥那也?!纥囊得体耶?!”
李琩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来的鬼叫。
“好像是江淮话。”李娘道:“这是《得宝歌》,圣人又开始听了?”
事实上,圣人没来听,只让他们听。
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众人愈发不安,愈发不知所措。尤其是裴宽,额头上沁出汗来。
终于。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高喊,众人连忙起身,只见李隆基头戴朝天幞头,穿着飘逸的绛纱袍,踱步而来,望之似是个老神仙。
杨銛偷眼看去,见杨贵妃不在,背脊一凉,头埋得更低。
“一个个这般沉闷做甚?”李隆基动作舒展自得地坐下,道:“朕邀你们宴饮,你们倒像是犯了错一般,可有哪个真犯错了?!”
初时,似是开玩笑的语气,话到最后一句,陡然声音一高。
裴宽一个激灵,当先拜倒在地,将一封自罪折高举起来。
“老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