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何罪?”
“臣……妄语,请圣人容臣告老。”
“仅是妄语吗?”
裴宽犹豫着,脸色愈苦,道:“臣还受人怂恿,上表请行榷盐法,却不知此法祸国殃民,臣罪大矣。”
李隆基饮了杯酒,笑而不语。
高力士则问道:“裴大夫受何人怂恿?”
“薛白。”
“薛白不过一稚童,何以怂恿得了裴大夫啊?”
“臣不敢隐瞒,臣只识薛白,不知其他,恳请陛下信臣。”
高力士再问道:“不识韩愈?”
裴宽一惊,忙喊道:“臣不识韩愈,此事千真万确啊!”
“裴大夫这就让老奴为难了。”高力士笑了笑,往两边看了一眼,道:“寿王以为呢?”
突然其来这一句话,李林甫、李亨瞬间脸色一变,身子似乎僵硬了些。
李琩惊讶至极,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李娘以目光鼓励了胞兄之后,直接开口。
“都有何不敢说的?榷盐法是薛白提的,薛白背后是韩愈指使,至于韩愈背后是谁,朝廷还能查不出来吗?!”
说着,李娘抬手一指裴宽,尽显大唐公主的嚣张,叱道:“裴宽,伱勾结韩愈,意欲何为?!”
裴宽有苦说不得,再次向圣人拜倒,道:“老臣辜负圣恩,恳请允老臣出家为僧。”
“裴卿此为何意?”
“陛下,老臣少年入仕,在长安县尉任上觐见陛下;后为陛下括天下田户、勾当租庸调;调太常寺管礼乐;转刑部正国法;迁中书省;放为边帅,采访河北、镇守范阳、出关扩边;入朝执宪台……老臣这一生,从青春华冠到白首苍苍,始终都在侍奉陛下,倾注心力,如今年老力衰,唯有佛法未悟,心愿未了。老臣惟请致仕,落发为僧啊。”
裴宽这辈子,地方官、京官、田官、户官、法官、省官、部官、边帅、宪官……功劳卓著。他这份资历,被别人压着不能拜相也就罢了,却被哥奴压着?
哥奴为相十余年,他裴宽不能?
尻!尻!尻!
每想到此事,都气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但正是如此,他知道一旦失势,哥奴必要杀他。
此时这一番话,正是这愤怒、委屈、恐惧、不满、失望、求生,各种情绪混在一起,裴宽话到后来,老泪纵横。
李隆基缓缓站起身来,似有些动容。
“裴宽!”
京兆尹萧炅当即起身,指着裴宽骂道:“敢指斥乘舆!所言何意?你劳苦功高,圣人委屈你了不成?!你心怀不满,欲造反耶?!”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啊!”
裴宽是真的不擅长说好话,他这种天之骄子,平时用来练习讨好别人的机会太少。发泄情绪发泄得习惯了,确实就是连求饶都像是在抱怨。
他心知自己越说越错,不住地恳求着要出家为僧,结果连这样,听在别人耳朵里都像是在指责圣人无情寡恩。
李娘激动万分,心想今日弄死裴宽不够,得把李亨、李琮牵连进去才行。
“裴宽,休在御前抱怨,说你背后何人指使!”
“够了。”
李隆基终于开口,淡淡道:“今日是宴会,非朝会,都坐回去……但既然都想追究,招‘韩愈’来。”
众人再次一愣,杨銛、裴宽如堕冰窟,其余人包括李亨、李林甫在内,俱是大喜。
真有韩愈!
北衙果然揭开了真相。
有宦官引着两人入殿,远看身影,一个是薛白,另一个则是长须飘然的中年人。
李亨、李林甫皆眯了眼,暗暗点头,心觉韩愈之风采未让自己失望。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物,才配在暗中布局,但此人不被拘禁,还能这般踱步而来,是已入了圣人的眼了吗?
唯有京兆尹萧炅惊讶地站了起来。
因他已认出了那个身影……颜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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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想找韩愈,都打的好算盘,那不且看看韩愈何在。”李隆基忽然爽郎大笑,“都绷着做甚?今日宴上不必歌舞,赏名家书法!”
“久仰颜公大名。”李琮附和着,努力提高宴上气氛,笑道:“今日终于有幸一见。”
众人皆笑,笑得很尴尬。
正是在这般气氛中,颜真卿行礼问道:“请圣人赐题,臣方知该书何物。”
李隆基终于有了兴致,饮了酒,朗声道:“便书……薛白狱中之诗,他的诗、你的字,方可称为韩愈。”
颜真卿脸色一变,有些为难地应道:“臣遵旨。”
内侍们执起长卷,薛白磨了墨。颜真卿左手提笔,径直狂书。
浓墨肆意挥洒,是草书。
狂草。
不知不觉中,众人都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震惊。
“臣少年时以左手写草书,自觉一生不能超越‘草圣’张长史,遂改学右手楷书,今日贻笑大方了。”
随着这一句话,颜真卿让开来,显出他身后那幅字。
李林甫凝神看去,久久不能回过神。他惊的是卷轴上的诗,不敢相信竟是在御宴上看到这样的诗,是在敲打谁?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在心里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林甫猛地打了个寒颤,心中却浮起侥幸,转头看向了对面的李亨。
李亨的脸色更难看,根本就是不可抑制的灰败。
他觉得,薛白这一句“王莽谦恭未篡时”简直是在指名道姓地骂他。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当众撕破脸了。
薛白彻底不要往后的前程性命,公开宣告与太子不和。
事不过三,再也没有人能以“交构东宫”的罪名构陷他了。
……
裴宽也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觉得,薛白这一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简直是在指名道姓地夸他。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