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眼看着进展这般顺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点点的不踏实。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这种温和的方式,真的能够解决偃师县的积弊吗?
若在偃师可以,河南呢?河北呢?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万农户到底过得好不好。
洛水边。
乔二娃正在搬运粮食,他杀人落狱,被刁庚从牢里劫了出来,准备随他到郾城去。
幸运的是,县尉还让人把他的阿娘与刘翠也送来了。今日把采买来的粮食运过河,他们就要启程。
临行前没能跪谢县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遗憾。
“好了,最后一批了。”刁庚站在船上喊道:“我先随粮食过河,你们带着力工过来。”
“好。”
乔二娃站在那等着力工集结,转头看去,见码头上有张告示。他不认字,但已听说这是县尉的新政,往后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调能少一半,总之是对农人好的。
说实话,他并不想跟着刁庚到铁山去,农夫在当今是值得骄傲的身份,若再有几十亩田,更是代表着安定、本份、体面,不是铁山上挖矿的苦力能比的。
乔二娃只认得告示上那一个“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着看,畅想着若少交一半的税,攒上几年,与刘翠成了亲,生五个娃儿,慢慢也能养活。
他于是想把这告示背下来,往后遇到逃户也好与他们说,可惜原有个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乘着小舟从洛河上游过来。
这人看似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长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锐利,上唇留着短须,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都是壮汉,正在从船上把马匹牵下来。
三个人,却带了六匹马,都是骏马。
中年男子独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着。他侧脸有个显著的特点,鼻梁挺拔得像是刻出来的。
“那个。”乔二娃道:“念念呗?
不是他没礼貌,实在是拙于口舌。所以崔家田庄的管事还在叨叨,他直接就挥起钉耙将其打死了。
此时求人办事,乔二娃笑了笑。
“可。”中年男子点点头,张口便念道:“县尉薛白告谕偃师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编,租庸调所征税额多有不符……..
这般的大白话,乔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
中年男子侧目稍稍扫了他一眼,叹道:“不必记,没用。”
“为啥?”
“都说要减少百姓负担,朝廷减租庸调、加户税,负担可减了?朝廷说和来是为了补贴百姓,给贫苦百姓发钱,负担可减了?
说到这里,乔二娃已听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听懂,有感而发罢了。
朝廷的告示上不论如何说,差役到你家中征粮时并不会因此手软,别信这些。
“我是信县尉。”
“哦?”
中年男子这才正视了乔二娃,以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他,问道:“你认得薛县尉?”
乔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认得,可我信县尉。”
“那我问你,过一年两年,他调走了,你觉得这税能怎么收?”
乔二娃哪能答出这些道理,眼看那边力工已经集结好了,连忙赶过去。
两日后,宋家没有依照承诺当众把钱粮运进县仓,这让薛白稍稍有一点儿失了面子。
他就此问了宋勉,宋勉依旧很亲近的样子,笑着说是宋家的钱粮还没准备好。
“可有发生别的什么?”
“就这小县城,能有何事?”宋勉笑着摆手,道:“我问了伯翁,缓些日子便送来。”
“宋公是担心引起旁家不满?”
“也许吧,我亦不知。放心吧,且耐心等着。”
是夜,薛白与杜家姐妹说了此事。
杜始道:“临时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
“不怕他犹豫。”薛白沉思着,问道:“三月初七了吧?”
“是。”
“离高崇出事,过了四个多月了。”
薛白有了个猜测,只是暂时还没证实。
“人手还够用吗?”他向杜姱问道,“调些伙计,盯着吕令皓、宋勉、崔唆、郑辩等人。”
次日,才到县署,殷亮便匆匆赶来。
“少府,有逃户把我们分给他们的田地卖了。”
“济民社的?”
“不是,是不久前回来的逃户,把邙岭南面我们从郭家划出来的四十三顷隐田卖了十六顷。”
薛白竟是点了点头,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济民社的贫农这么做的,毕竟他曾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去告诉他们道理。
“卖给谁了?”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个从兄接手的。”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给逃户们还未立田契,乃是县署租给他们的,只立了二十年的租约,约定每三十亩收两石粮的租税,为的是让他们更相信今年不会再收重税。
换任何人,都买不了这租约,除了宋家,因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际。
这件事让薛白感到一种挑衅,或者说是试探,宋家在测试他的态度。
“逃户们呢?”
“还在追。”
“让薛崭去追,找到了带到田地来。”
薛白遂出了城,亲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
三月是农活正忙的时候,农夫们得犁地、播种、灌溉、除草、沤肥,除了粮食,也种些蔬菜。一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农人挑着担子,扛着两个木桶晃晃悠悠地走,离得近了,发现里面是粪水,臭烘烘的。
“少府,前面那几亩都是。”
薛白抬头看去,道:“有人在种?”
“许是宋家的佃户。”殷亮道:“这片都是良田,如今种子都已经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粮食,自然是要派佃户来打理了。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经翻过了,上面浇着粪水,有虫子正在空隙里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可见确实是良田。
他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除草的农人,问道:“这是你的田吗?”
“阿郎唤俺来种的哩。”
“每亩你能得多少?”
能吃饱,种得好阿郎还给娃娶媳妇。”
感觉得出来,宋家收的也许比朝廷还少,这些人说话时的劲都不一样。
薛白也不为难他们,问清了他们都是今天被派过来的,也就放他们去了。
薛崭终于押着几个逃户回来了,一路上骂骂咧咧,到了薛白面前,重重将人摁下,道:“阿兄!我把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押回来了。”
几个逃户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说的都是很诚恳、但完全没用的话。
“县尉,小人对不住县尉.…...
薛白认出了其中几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当时他在修渠时向他拦路请愿的逃当时其实也没说太多话,他就是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恳求,被那种拼命哀求就只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动了。
他们希望有一片田地种,不要收过多的租庸调、杂色、脚钱……他知道这就是个理所应当的要求,于是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在做事。
倒没想到,他们先逃了。
“关阿麦,你来说,才翻的田,种子才播下去,你把地卖了?卖了多少钱?”
“十…….十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