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晴别业。
此处乃宋勉近来新置的别宅,名字出自宋之问的诗,“秋虹映晚日,江鹤弄晴烟”,位于偃师县城以北、回郭镇以西,原本是郭太公的凤凰园。
每次宋勉从首阳书院过来,都能感到放松,听美妾抚琴,品佳人侍茶。
三月初三,他在此宴请薛白。
“薛郎这边请,可记得此处原本放了个笨重的石盆,俗气。我改植了一片竹圃,如何?
“确实雅致了许多。”
“泉石斋,挖一泉水景,以花木点缀,如何?
“宋兄胸有丘壑,信手施为都显得雅。”
薛白若愿意夸人,脱口而出都能说到对方心里。宋勉听得高兴,愈发显得亲近,问道:“你可知陆浑山庄与弄晴别业的区别在何处?
“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
“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弄晴别业却是我的私产。”宋勉笑道,“也是多亏了你的帮衬,我该好好款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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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得到这个别业,确实有薛白一份大功劳,薛白也不与他客气。
两人到堂中入座,身披薄纱的美姬当即上前,拥着薛白一左一右下,其中一名美姬还“噗呲”笑出来,展颜道:“说是县尉要来,奴家还但是是个老头子,原来这般年轻英俊。”
她生得貌美,低着眼眸贴了过来,薛白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含了她递过来的果子,小小的手指头便在他唇上划过,她还连忙收回,羞涩地吮了一下。
“薛郎若喜欢,一会带走便是。”宋勉笑道。
他作为首阳书院的山长,平素有些端着,在薛白面前如此洒脱,也是表达信任之意。
“却之不恭,我就多谢宋兄了。”薛白却没忘方才的话题,道:“宋兄说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想必早晚还是归你继承的?
“岂有可能?”宋勉摆手道:“连门荫都不归我,官位是从兄们的,往后祖产也是他们的,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他们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恋偃师县的祖产?这些年都是宋兄在操心,不是吗?”
宋勉眼神闪烁,笑道:“操劳又如何?命里注定的。”
薛白道:“我却与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为。”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间愈发亲密了。之前也许只是宋家与县尉的合作,这几句话之后,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友谊。他可以替薛白对付吕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争得陆浑山庄。
但,今日他其实还有别的事要质问薛白。
“对了,我听闻你张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户籍,免除偃师百姓的摊派?”
“是。”
“如此一来,税赋的缺额谁来交?”
说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凑上来,道:“实打实地交,各家有多少田地交多少租税如何?”
他没有提户税,因为仅靠这些举措,高门大户还是能躲避户税。
宋勉却还是皱了眉,问道:“这租税……宋家也得交?”
“交。”
“薛郎啊,如此,你让我很难做啊。”宋勉摇头不已。
虽前一刻两人还友谊深厚,顷刻间却有了翻脸的可能。
薛白道:“宋家可用铜币来缴纳租税。”
“铜币也不是白来的。”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条官道,从偃师县直接通到洛阳上东门,这条路经过首阳山下。”
坐马车当然是比骑马舒服的,只是太颠簸了,问题不仅在于车,还在于路。除了长安、洛阳,地方上大部分马车都是两轮的,因为四轮马车虽更平稳却没有适合的道路。
倘若有一条平坦笔直的道路,贵胄的家着们就能乘着她们那奢华的钿车从洛阳直抵陆浑山庄。这对于陆浑山庄的名望与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
“宋家作个表率,响应县署清丈田亩、缴租税,实则以假铜币为自家修路,
既得了声名,又有了实惠。”薛白道:“粮食在仓库里放久了会发霉,丝绢会褪色,何不用来做些能让陆浑山庄涨价的事?我敢保证,拿出这笔钱缴租税,回报比任何买卖都高。”
宋勉还在思考,但显然已经动心了,缓缓道:“我需要回去问一问.…...”
“重要的是宋兄怎么想,我们两个是年轻人,我们的想法老人们未必能接受。但偃师县这一片天地,早晚该由我们挥洒。”
“薛郎不必急,这是大事,容我想想。”
“做大事岂可优柔寡断?”薛白道:“我已与吕令皓正面宣战,誓争其一县之权,绝无退路。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来质问薛白,选择是否继续给予薛白支持。一番谈话之后却是被动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继续与薛白合作。
“我知道老人们会如何说,宋家开了这个头,难免得罪了其它有隐田的高门大户,老人们总觉得抱团才能共同富贵。但听他们的,宋兄辛辛苦苦,陆浑山庄最后也不会是你的,最多成为这小别业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头。”
宋勉不自觉地有个点头的小动作,抬起酒杯饮了一口。
薛白最后道:“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棋子;唯有在我这里,你是同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对宋勉有多大的影响,说过之后便点到为止,端起酒杯,饮了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
是夜,薛白没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厉害。
“县尉...我不该再唤你县尉,你是偃师县的一县之主,我会是陆浑山庄的主人。这邙岭之下的田地人口俱归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载的俱是你我之财货…….都是我们的。”
薛白能够想象到他描绘的画面。
首阳山的桃花源中鸡犬相闻,老凉、姜亥等人的家眷们可以住进去;源源不断的铜币运出来,顺着伊洛河运往江淮,采购回精美的货物;农人们在秋收的田野里欢笑;长安、洛阳的商贾也用上了丰汇行的飞钱.…...
这天夜里,薛白还收到了一封从长安来的信,有厚厚一沓。
打开来,果然是看到了李季兰的诗集。
待见到其中有诗句是“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薛白目光回避,翻到了后面说正事的内容。
李季兰提到,她与李腾空打算去王屋山随玉真公主修行。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阳山仙姑顶的灵都观,地处于王屋山脉,在洛阳正北方向,属于黄河以北的济源县。
李季兰、李腾空过去,肯定是不经过偃师的。但她们打算从洛阳走,在洛阳见几位好友,之后北上孟津渡,渡过黄河。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时寒冬已过,春意正浓,是出行的好时节。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车驾比快马捎信要慢得多,算时日,她们过些日子该能到洛阳。
信的最末,李季兰问道:“可否于洛阳与先生一晤?”
薛白思忖着,没有马上回信,他不知近来是否方便离境。
“宋勉答应了,这是宋家的田册,核实之后,以实际田亩来定宋家的租税。
次日到了尉廊,薛白把一份田册交在殷亮手中,道:“过两日,宋家还会运一批钱粮当众入仓,为各家表率。”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殷亮大喜,“就算是有哪家还想要反对,也没了主心骨。”
薛白道:“我近日还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见见。”
“哦?”
殷亮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圆脸的老者有些尴尬地走了进来,正是郭渙。
“郭录事?”
“殷录事不要如此多礼,如今你才是录事。”
郭涣依旧是见人就笑,圆圆的脸颊洋溢着热情,只是脸上已多了许多皱纹,举止也拘谨了起来。原本县署是他的地盘,如今则像是来做客。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个月,连生计都快撑不住了,终于是忍不住来找薛白。
殷亮则很洒脱,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师,你今日既来了,所得只会比所失更多。”
“希望如此。”郭涣对这套安慰人的说辞不太有信心,赔笑了两句,道:“盼能为少府尽些微薄之力。”
他说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对偃师县的了解,几句话就能够起到莫大的作用。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门大户,并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该是夺吕令皓之权了吧?”郭涣道,“小老儿带了一些证据,乃是这些年他侵吞县署钱粮的账目.....
连这一环也被补上,薛白整个分化大户、架空县令、主宰偃师的计划也就铺开了。
目前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权职逼压、以利益驱使、以言语打动。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尽可能把权力斗争放在官绅这一层面,让整个局势平和、波澜不惊。
所有的博弈都在规则之内解决,不惊动朝廷,有助于他往后在偃师造铁器、铸铜币、开钱庄等等。
另外,最好是能够在解决田地问题时减少破坏,不耽误春耕,避免太过激烈的冲突给农户造成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