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事言之过早。”李泌沉吟着,之后以唯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确感忧虑。”
“李亨无远略啊。”
李泌不介意薛白的风凉话,轻声道:“我知你接下来的打算,我们有一段路恰巧顺路。”
薛白想了想,难得没有拒绝东宫释放的善意,道:“张垍为相,你以为如何?”
“正合我意。”
李泌目光示意,薛白低头一看,在他的宽袖遮掩下,与他小小地击了个掌。
两人由此约定好一起斗倒李林甫、安禄山,扶张垍为相。
其实,此事并不需要张垍同意。
“圣人心境变了。”李泌继续说着悄悄话,“杨公、张公接连过世,圣人心有戚戚焉,对东宫的态度有所缓和。”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李泌笃定道:“相信与否,不如静观其变,我们不缺时间。”
下一刻,周遭的私语与啼哭声都停止了,披麻衣的宫人们小步趋进堂中,在两侧站定。
“圣谕至!”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只见李亨、张汀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李亨愈显得憔悴、苍老了,头上添了许多白发,看着并不比李隆基年轻多少。他身为太子,此时却在搀扶着张汀。
张汀刚生产完没几天,最是怕风的时候,身上围着好几件披衣,头上罩着麻布,只显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胖了许多,看起来不像过去那般强硬,一边艰难地走,一边窃窃地哭。
到了张去逸的棺木前,她直接拜倒,喃喃道:“阿爷,女儿不孝……”
李亨轻轻拍着张汀的背,向身后的宦官点了点头,那宦官便请出圣旨。
“朕从母之昆弟,以张命氏,锡羡煌煌……今外姻毕哀,中使降吊。常式赗赠之外,另敕赐绢三百匹,布三百端,俾给丧事,呜呼!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圣人对张家照拂与厚赏当然绝不会只有这些绢、布,这只是一个表态,更多的实质好处,只怕要落在张汀刚生下的那个孩子身上。
张家嫁女给太子,远比旁人预想中有眼光。
……
隔着人群,李十一娘正看着张汀,小声嘟囔道:“你说,她是真哭还是假哭?”
杨齐宣一愣,道:“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
李十一娘其实是想到若同样的情形落到右相府,她只怕是做不到像张汀这般哭给所有人看。
过了一会儿,她眯了眯眼,道:“来了,薛白的把柄。”
杨齐宣转头看去,只见张汀抹着泪起身,去与薛白说话。
他却不知这又算什么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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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阿爷过世前,是薛郎在府中帮忙防备刺客,请大夫为阿爷医治,大恩大德,张家必不相忘。”
“张良娣言重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没能救回张公,十分遗憾,也请张良娣节哀。”
张汀还想行个万福道谢,却被人拦着。
却是李亨扶着她的手,向薛白道:“汀娘正虚弱,该由我谢薛郎才是。”
今日许多人都说张去逸是被薛白气死的,反而竟是他们这夫妻俩有意替薛白作证一般,不仅道了谢,还以“刺客”二字称呼刘骆谷。
他们打的主意,与薛白说“左相站在我们这边”一样,不给薛白留退路。
说罢,众人便准备扶棺送葬,出发前,共饮一杯哀酒。
李亨身边的宦官端着托盘将酒杯呈到薛白面前,道:“薛郎请。”
薛白不由想到了初次见李静忠时的情形,问道:“以后只怕还有相见的机会,敢问内官姓名?”
“李辅国。”
薛白稍微愣了一下。
李辅国抬起头,显出一个讨好又腼腆的笑容,道:“奴婢以前只有个贱名,是殿下为我起的名字。”
“原来如此,请。”
薛白没有饮那一杯酒,而是看着李辅国转身离开,将手中的酒倒在地上,喃喃道:“我敬张公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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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薛白到最后还是听到了歌声。
在渭河畔,他们埋葬了张去逸,也完成了借由送葬进行的种种算计。
“英英张公,遥遥华胄。富游推美,戚里称贤……渭水张阳,义陵之下。哀哀遗胤,萧萧嘶马。松林送人,孰不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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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李林甫坐在昏暗的堂中,听着一个个汇报过来的消息,最后,李屿、李十一娘等人从城外回来。
李屿自以为聪明,禀道:“张去逸这一死,圣人对东宫的态度有所缓和。薛白只怕是要联手东宫,对付阿爷了。”
“是吗?”
李林甫抬眼冷冷瞥了这个儿子一眼,懒得多说,只挥了一下手。
“七哥真是。”李十一娘摇头讥笑,“依女儿看,薛白未必想与东宫联手,而是想拉拢东宫官员,与阿爷争权。但这恰恰是他的把柄,只要让圣人怀疑是他与东宫勾结陷害安禄山,这一局便赢了。”
李林甫眼中却依旧古井无波,同样让李十一娘退下,召了李岫过来。
唯有在面对李岫时,他表情有了变化,问道:“安排得如何了?”
“阿爷过目,这是孩儿拟的名单。”
“不算本事。”李林甫接过,漫不经心地扫着,道:“这些官职,你拟得出,定得了吗?”
“陈希烈是个阻碍,他掌着吏部,又是门下侍中。孩儿打算请他过府一叙,威慑他,让他依我们吩咐,先将五品以下的官员调动办成。”
“打算如何威慑?”
“这……”
李林甫忽然将手中的名单甩在李岫脸上,叱道:“都到何等地步了,你还敢徇私?!”
“阿爷,毕竟是我妻兄……”
“忠心与否尚不可确定,你便要将他提携为户部郎中?”
李林甫眼看儿子嚅嚅不语的样子,不用听解释,当即就知道是如何回事,骂道:“蠢材!被一个妇人操控于股掌之间,老夫竟寄望于你来保存家业?”
“卢氏嫁孩儿多年,且要让卢家与我们相扶相持,孩儿以为当给些好处。”
“相扶相持?”李林甫气得不轻,拿起案边的毛笔掷向李岫,道:“可知为何谁人都不将你放在眼里,你太软弱了!你自以为有远见,终日忧心家门有大祸,落在旁人耳中,谁同情你?谁?!”
李岫连忙拜倒在地,道:“孩儿只是以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废物,你只会让人看轻于你,谁会听命于一个终日长吁短叹的无能之辈。记住,唯有始终以强权示人,方可为威慑!”
“可……”
“记住了吗?!”
“是,是,记住了。”
李林甫看着儿子这唯唯诺诺的样子,忽然想到了薛白。
那日谈条件,薛白扬起瓷器便砸,举着碎瓷就要扑到他面前,其强势态度让他久久犹记忆深刻。更难得的是,薛白并不鲁莽,该虚以委蛇之时,马上能厚起脸皮。
从包括攀附裙带上位的种种经历、宰执天下的野心、行事不择手段的心境来看,薛白反而更像他,或许是他当年遗失的哪个私生子也未可知。
脑中这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李林甫再看李岫,恨铁不成钢道:“起来,你这样子,如何斗得过薛白?”
“薛白?”
李岫愣了愣,心想,薛白当年若是娶了十七娘,进了相府的门,如今只怕也已被阿爷挫掉了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