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带着茅草烧落的余烬气息,抬了手,食指中指紧绷着朝内扣,关节上拖拖挂挂地悬着细白傀线。
明明没有碰到任何人,张正初却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猛地吸住!
他两脚半离地面,脖颈皮肉凹陷,出现了青色的指印,嗓子里“嗬嗬”抽了两口气,又将唇抿得死紧,鼻翼翕张。
“不是问我哪门哪派,归谁管教吗?”闻时垂眸看着他,嗓音冷淡中透着哑。
即便被隔空攫住要害,张正初两手依然紧紧攥着手杖,没有松开。那些缠绕的灵神也依然一端通地,一端裹覆在他身上。
流过脖颈那两道指印时,闻时的手指上便出现了细密伤口,白皙皮肤下渗出殷红的血来。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沉声对张正初说:“这世上能管教我的从来就一个人……”
“叫尘不到。”
这三个字落下的瞬间,张正初脸上血色褪尽,真正难看起来!
“你!”
张正初艰难地下撇目光,盯着闻时手指上带着雪刃寒芒的细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是……”
他嗓音嘶哑到只有闻时能听清,说了两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从看清闻时的眼睛起,张正初就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莽撞了。
但这不能怪他,实在是这具身体太老了,撑不了多少时候……他太心焦了,而卜宁的灵相对他而言,太具有诱惑力了。
以至于他想冒一次险,借着一众家主和那些年轻躯体的灵神之力,冒一个小小的险……如果成功,那他起码可以再续百年,过很久像人一样的日子。
而非秽物。
可临到头来才发现,这险冒得比天还大……
他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但对旁观者而言,这一切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那些家主眼中,就是那位陌生的年轻傀师一打照面便冷然攻阵,张正初凝结各家之力将大阵悍然压实。还没待问出这位傀师的来路,对方就直指阵眼,逼得张正初威压四散,自护周身。
他们并没有听见闻时和张正初之间的对话,而这一番变故简直攻城略地,换谁都不能忍受。
罗家家主捂着被撞伤的心口,厉声喝止道:“住手!”
话音落下时,三头紫金巨兽拖着铿锵的锁链直扑过来,肌肉虬结如山,锁链相撞间飞溅着火星,犹如星辰直落。
张着足以吞下山野房屋的巨口,冲闻时嘶声怒吼。
那是长乐林家的巨傀。
巨傀的吼声掀起飓风,风涡将闻时直吞进去。
呼啸间,闻时听见对方说:“我不知你这后生为了什么莽撞出手,非要攻破这阵局。你既然有如此天资,不可能对阵法一窍不通!这不过是一个召集百人布下的养灵阵,为的是迎下死而复生的卜宁老祖,本来是后世人一片恭敬之心,表的是好意!你这是在闹什么?!”
“养灵阵……”
风涡卷着漫天砂石狂扫而过,闻时却依然钉在原地,唯独黑发凌乱地散在额前,发梢遮了眼。
他左手垂于身侧,三根新伸出的傀线绷得笔直,深嵌于地底,冷声问道:“你知道养灵阵是怎么养的灵么?”
林家家主反应不及,是专修阵法的罗老接的话头:“以草木灵气,养生魂灵相。”
“那是改了之后。”闻时满脸不耐。
他一向最烦费口舌解释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偏偏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做这种傻逼事:“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为了养几个平白受笼涡侵蚀的活人。他抽的是自己的灵,补的是那一家老小。后来未免有心术不正的人利用这种阵局干些畜生事,所以调了阵法,化用草木而不是活人或是别的灵相。”
“两者区别就在阵眼底下那枚中心阵石的嵌法。”闻时冷着脸,目光撇扫过地面说:“你既然修的是阵法,也长了眼睛,自己挖开看!”
罗老爷子脸色几遭变幻。
这个年轻傀师他不认识,倒是张家家主跟他相识近百年,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而闻时已经懒得再等了。
养灵阵出于卜宁之手,就连他自己为了救人都布过好几次,是最为熟悉的阵法之一。一看张正初手杖的动作,他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最早的养灵阵和现世流传的养灵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位置——
前者是被养的灵相置于阵眼中心,后者是供灵的草木和压阵的人置于阵眼中心,乍一看没什么区别,实则本末倒转。
而张正初最为小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是一人布阵,而是拉上了百余家。
不同人的灵神交杂牵制,像一个纠结到没有端头的线团,一旦启阵,除了强破,很难让它停转。
而张正初并非正常的活人灵相,他是由不同笼涡供养的,为了苟延残喘,把自己变成了与惠姑同本同源的东西。
惠姑本性生野,贪食活人灵相。
这么一个玩意儿放在养灵阵的阵眼上,根本不是一具灵相能满足的。贪欲上来了,大阵里的所有人都会赔进去!
所以闻时要强破阵局。
不仅是阵局,他还要把张正初跟笼涡之间的牵连生撕开来。
没等各家家主查弄明白,闻时已经绷起了十指。
牵动着八方阵石的长线再度绷紧,流窜的电光在巨傀的咆哮声中顺着线震荡开来。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飓风在傀线切割之下分成了好几股,像通天彻地的灰色巨柱。漫天雷电刺破了翻涌的云海,几乎要顺着飓风长柱直劈下来。
就见他十指猛地一扣。
那些布阵之人便在倾碾式的威压之下痛呼跪地,这一次,就连那些家主也压不住了。
罗老须发在风中凌乱不堪。
他还在消化那句“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这句话从一个来历不明又强悍出奇的年轻傀师口中吐出,本身就带着某种不能细思的意思。
他脑中一片混乱,突然袭来的剧痛反倒一剑刺穿了混沌。
头顶之上,雷电炸响的瞬间,他在一片雪亮之中捂着心口弯下腰,意识到了一件让他悚然一惊的事——
如果卜宁老祖能够死而复生……
那么另一位呢???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划过的那一刻,他听见身边吴家家主吴茵的轻喃。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在西安见过他,我见过这个人。他跟沈桥走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
“将近六十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罗老爷子跟吴茵对视一眼,睁大了眸子,眼里满是惶然。
偏偏还有不明白的傻子,在难忍的剧痛中憋了一把火,猛地窜上前去,操着巨傀试图斩断闻时手里的傀线。
他爆喝一声,嘶哑着说:“就算这阵藏有隐患,也他妈不是你这后生一个人就能莽撞攻破的,看看这满地的人,究竟谁给你的底气?!”
“我。”
那人话音刚落,闻时还未抬眼,就感觉一阵风从背后拂扫而来。
下一瞬,他就感觉肩背抵上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谢问枯化的手扶着他的肩,完好的那只从后伸过来,五指扣进他的指缝中,像是帮他拽了一把傀线。
闻时微垂的眼睫轻眨了一下,紧接着,身带金光的梵文从他们手指间流泻而出,像无数长龙,沿着长长的傀线直铺出去,穿过无数灰色风柱,直落天边!
所有布阵之人脑中“当——”地一声,像有人在高山之巅,拂袖撞了一口千年古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