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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楚天阔的牙齿在人为控制下,重重地磕上了舌头:“——哎呦!”

世界总算安静了。

然而片刻以后,楚天阔拖着受伤的舌头,含糊笑道:

“你也爱吃,我也爱吃,看来,咱们两个谁也不服谁。”

“不如这样,你给我整顿一桌酒菜,让我美美地吃上一顿,你顺便尝尝我的心情——烧花鸭、焖白鳝、蟹黄酱、樱桃肉,我保证我吃每道菜时,洋溢出的心情都不一样。”

这番把戏,自然轻松被灰雾看破。

它阴沉地问道:“你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怎么不去劝老虎改吃素?”

楚天阔微笑道:“你如果现在放了我们三个,我出门后见到的第一只老虎,我一定劝它吃素。”

“你做梦。”

“所以你想让我闭嘴,那也是做梦。”楚天阔哼笑一声,继续报名儿。

“这负面情绪,就是墙角霉菌拌臭酱味儿、打扫了十年鸭棚的鸭臊味儿……”

“……够了。”灰雾沉沉地说道。

然后当天晚上,居然真有人整顿了一桌酒菜,送到门前。

楚天阔被灰雾下了剑,并且只有两根手指和手肘以下能懂,却不妨碍他一口菜一口酒,菜汤还拌拌饭地吃得很香。

“其实在克服口味这事上,我有经验。”

楚天阔一边吃饭,一边推心置腹地交流道:“我从小爱吃肉不爱吃菜,让我吃菜,真比劝老虎吃素还难。后来我犯了错,师尊罚我吃一个月的斋饭,我可真是……”

“怎么?”

“越吃越香了!”楚天阔大笑道,“饭还有不好吃的?”

“一连吃了一个月素,每种菜蔬越吃越清甜。菠菜焯水就是滞甜,生菜是清甜、萝卜是水头足足的甜、就连香菜都是涩甜……”

说到最后,楚天阔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哪怕你现在把我剃成秃子,让我去寺庙里啃二十年菜叶,我也一样能吃。口味这东西,也未必不能改啊?”

“……”

灰雾没有说话。

但它在楚天阔外溢的情绪里,品尝到了一丝希望。

……

希望的泯灭,和它到来时一样无影无息。

第二日,仍然是那片空旷的、摆着两个大木笼的场地。

楚天阔紧咬牙根,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无法动弹的手背上,渐渐暴起两三根清晰的青筋。

他咬牙道:“你……”

原本被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已经被合在了一间笼子里。

那罪囚透过凌乱发臭的头发,对楚天阔露出了一个张狂又疯狂的笑容,那是明知道自己已经行至末路的恶人,对整个世界的挑衅。

至于那村妇……

她衣冠不整地死去,粗布外衣被撕成几片。

还未凝结的鲜血,从她身下缓缓渗出,汩汩地将泥土染成深腥的颜色。

灰雾不紧不慢地盘旋在楚天阔上空:

“这男人是个秋后问斩的强盗,曾犯下杀人、劫掠、奸/污……十余桩罪行。我确实曾告诉过你。”

楚天阔沉声道:“但你没说……你要把他们关在一起。”

假如灰雾有面目,它现在一定在得意地笑:“是的,你要为此指责我吗?”

这魔物喃喃近乎耳语:“不错,你只管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你就仍然清白、仍然干净、仍然可以装作这女人本就要死——即使你昨天本可以救下她。”

“……”

那片积雨云似的灰色阴霾,在半空中扭动,像一条粗壮的、沾满灰尘的蛆。

它兴奋地提示道:“你知道这村妇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吗?”

“——就在你昨晚和我有说有笑、有酒有菜,想劝老虎吃素,引诱我尝试改换口味的时候呢。”

那丝淡薄的希望味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痛恨。

灰雾发出一种咂嘴般的声响,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绝不会让我得逞的吗?”

“你笑啊,楚天阔?何妨继续大笑、继续欢乐、继续兴高采烈、不折不挠……”

楚天阔眼尾的肌肉,重重地抽搐了两下。

假如如此轻易地让敌人得逞,那便等同丧失斗志。

可他望着眼前此情此景,如果还能欢乐起来,那岂不是没有心肝?!

木笼中,那个犯人反倒大笑起来。

他扑上木笼栏杆的边缘,眼中射出饿狼一样贪婪的绿光。

“是啊,老子被关了九个月,昨天总算用这小娘皮开了荤。我做梦也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

那条在天空中扭动的蛆虫,仿佛开膛破肚地钻进了楚天阔的肺腑。

灰雾松开了对楚天阔的压制,可他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拔剑砍上去。

楚天阔微微地发着抖,先是手掌,再是一条手臂,最后整个躯体都在颤动。

作呕感翻江倒海地涌上喉头,昨天吃下的所有食物连着胃酸一起倒涌。

楚天阔吐了个昏天黑地,仿佛也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满地的秽物。

灰雾假惺惺地说道:“这一切,当然和你无关。我甚至还没有像使用刀剑一样的使用你,你千万不要遂了我的诡计。”

“……”

楚天阔半弯着腰,一股战栗的电流从后脑一直传到脚跟。

呕吐的残渣映进视网膜里,同时带来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预感。

就像是……这一次把腰弯了下去,往后就再也不能直起来了。

楚天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拔出长剑。

第一剑,透过木笼削飞了那恶汉的脑袋,第二剑就回身将灰雾劈成两段!

只过了千分之一弹指,灰雾就再次合拢,而楚天阔的四肢又一次失去控制。

楚天阔像一只木偶一样,手脚僵直地被拖拽着,一路踉跄到第二组木笼之前。

这一次的木笼里,关押的是一个杀人犯,以及一个孕妇。

灰雾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这一次,你还可以袖手。”

“你甚至可以威胁、可以恐吓、可以跟这男人威逼利诱……不过我得好心告诉你,在今天之前,这杀人犯已经饿了三天。”

“……”

楚天阔无言地拔出长剑。

此刻,他面前摆着许许多多条路。

然而他知道,灰雾也知道。真正能容楚天阔通行的,唯有那一线独木桥而已。

……

不久以后,灰雾拿出来招待楚天阔的,是一对祖孙。

楚天阔几乎在看见这对祖孙的第一眼,就咬牙道:“不可能!”

他不动手。

他绝不动手。

楚天阔知道,从自己挥出第一剑起,事情就一定会变成这样。

先是有罪,再是轻罪,最后无罪,再之后就是……

最聪明的选择,永远是不要踩进那摊流沙。

可楚天阔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流沙上。

灰雾饶有兴致地重复楚天阔的话,它反问道:“不可能吗?”

木笼里,孩子才是刚刚脱离襁褓的年纪,仍在咿呀学语。

他生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乌黑的眼睛好奇而信任地望向楚天阔,那眼神尚且天真。

老妇人却跪在木笼里。

她的指甲都在粗糙的圆木上掐断,于是那肮脏的木柱上,便点染了斑斑血痕。

“求求你,让我的孙儿活下去。”

老人家涕泪横流,泪水划过她苍老的、沟壑遍布的脸。

“如果你不杀一个人,我们就谁也活不成——老婆子也愿意自己撞死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是不行啊!不行啊!”

“不可以。”灰雾说,“只有他亲手杀的,才能算数。”

老妇人把自己的头磕在木柱上。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

那已经不是恳求,其实完全是自尽的力道。

只是碍于人老体衰,流淌的鲜血只够掩去上一刻的指甲掐痕。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撞出的咚咚声带着些许回音,就像是一截风烛残年的朽木,被来回地放在梆子上敲打。

“不算你杀了人,我自己只差一点就撞死……”老妇人口齿不清的说道,“你砍我一下,一下子就行……”

那一记一记的碰撞声,似乎也有砝码般的重量。生铁擂造的硬物,尽数压死在楚天阔的喉头。

楚天阔回头看向灰雾:“……你会让这孩子活下去。”

于是灰雾诡笑起来。

“我倒是愿意承诺,但是魔物的连篇鬼话,只怕你也不敢当真。”

楚天阔一字一顿道:“……为了我永远不得解脱,你会让这孩子活下来。”

因为假如这孩子死去,那就相当于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并非楚天阔选择了某个人的生和死,而是魔物以使用刀剑的方式使用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很对。为了你永远不得解脱,我会让他活下来。”

得到了答案,楚天阔终于拔剑。

滚热的鲜血飞溅到眼前时,楚天阔并没有躲。

那线鲜血顺着楚天阔的眼角流淌下去,仿佛一声迟来的控诉。它无声无息地划过楚天阔年轻的脸,给他涂抹上一丝狰狞的罪痕。

孩子嚎啕哭泣,老人安详倒地。

灰雾没有刻意控制,但楚天阔的手掌却抽搐着松开。

龙纹的佩剑跌落在地,在地上弹动了几下,裹上了满身的灰土。

孩子的童音,音调总比成年人更高,也更容易刺破人的耳朵。在幼儿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大哭声里,楚天阔无法忍受地转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