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此言甫一出口,也自知实在多此一问,幸好这时王谨之端了刚煮好的莲子银耳粥进来,关隽臣接过来之后用银勺舀了一口,又吹了几下,才喂到了晏春熙嘴边。

晏春熙虽然没说话,却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可紧接着却忍不住抬起眼睛,声音颤颤地开口道:“疼……”

他舌头受了伤,此时哪怕说这一个字都有点含含糊糊地听不太清楚。

他本喜甜,关隽臣第一次抱他那一晚也是这般喂他,一样的粥,一样的貌美少年,那一晚他在关隽臣怀里,喂一口便像小猫似的撒娇亲过来,可如今连喝一口粥,都疼得要哭出来一般。

关隽臣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心底暗喜他的熙儿终究未给人碰过,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烦躁,忽然道:“你怎这般傻。”

想到若真叫这小家伙一发狠自己咬断舌头,他便再也没机会看看这双多情晶亮的杏眼,他便心里一阵后怕,搅动了下碗里的银耳,低声道:“为这等事你要咬舌?之前九节鞭把你打成那样时你都不自尽,这会儿却厉害起来了?”

晏春熙本蔫蔫的,可听了这句话,眼里的神色却突然倔强起来:“我不、不是自尽……”晏春熙说话极是吃力,他抬起头继续道: “我只是不想旁人碰我——恶心。”

单这一句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他已经疼得脸色有点发白了,可他看着关隽臣,却坚持着轻声道:“先前我做错了,你心里一直嫌我脏,耿耿于怀,我、我实在不愿再叫你多厌我分毫;可……这次是你叫我去伺候旁人,你这回,难道便不觉得脏了吗?”

关隽臣一时无言,他虽从不觉将宠侍送人是多大一桩事,整个大周所有王公贵族,哪个人不曾干过这样的事。

可是面对晏春熙,他还是会心软,哪怕少年此时的质问已经甚是无理,他还是温声道:“熙儿,我已说了,你此番委屈我知道,日后我会更加宠爱你。你舌头还有伤,实在不该说这么多话。再喝点粥填填肚子,好不好?”

“不,我要说。”晏春熙执拗地摇了摇头,他神情忽然有些激动起来:“成哥哥,你对我不公。我对你年少倾慕,后来虽经历家破人亡,却偏又遇到了你,造化二字——虽百转千回,可我信。

“从那日`你抱我起,我已将整颗心交予你,可你却将我视为一条狗,随手便可以送人,心悦时就抱回来玩弄两下?你若是对我无爱恋情意,我亦不稀罕你宠。”

晏春熙这般激烈地说着,或许是因为语速终究太快了,舌根的伤口又崩裂开来,竟隐约从嘴角流下了一丝鲜血,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关隽臣的衣角,几乎是咬牙忍着疼道:“成哥哥,我不做物件,也不做狗,我只做与你两情相悦的人。”

关隽臣楞了一下,他和晏春熙虽然缠绵多时,却很少听他说过这么刺耳和直接的话。

这少年仿佛总是笑着的,像是春日里最和煦的一阵风,那两个甜甜的梨涡时时挂在面上,哪怕是是关隽臣无端对他说了重话,他也可怜巴巴地听了,且等一会关隽臣火气消了,便来搂住关隽臣的脖颈撒娇讨饶。

关隽臣竟从不知他那乖顺的模样里也糅杂着这么锐利的刺,这么犟的性子,这么浓烈的非分渴望。

他这个样子,如何能做得一个鹤苑公子。

关隽臣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粥,沉吟良久,终于平静地道:“晏春熙,有些话,我本不舍得对你说,我是喜欢你,哪怕是多年来鹤苑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位公子,你都称得上是最能讨我欢心的人。只是没想到我宠坏了你,宠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便告诉你,是,你就是、也只能是我的一条狗。”

“你是个全家获罪的官奴,是全大周最低贱的身份。若你如今不是鹤苑公子,你要么去做个修河道的苦役,靠你这个细瘦的小身板挨个三五天便被鞭打而死,就地埋了;要么就是去做个最下三滥妓馆中的暗娼,平南王你都伺候不得,可那时候,你一天要被三十个男人插,最终身子被耗死,用破席子卷了扔出去,做个孤魂野鬼。”

关隽臣看着少年的脸色瞬间刷白刷白,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以你我身份云泥之别,你以为做一条王府的狗委屈了你?我告诉你,出了这个宁王府,你的命还不如一条王府的狗。你倒敢与本王谈情意,谈两情相悦,谁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晏春熙——我告诉你,你要得太多了。”

原来他竟是这么想的。

云与泥,贵重与卑贱,人与狗。

天下没有比这更残忍的鸿沟。

“若是身份低的人,便是连狗不如的话……”

晏春熙的面色瞬间一片枯败,过了良久良久才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那双杏眼里却没有任何避退地直视着关隽臣,他清澈的目光中藏着某种敏锐的洞察,轻声问:“那成哥哥,你在皇上面前,也是这样一条狗吗?”

“你放肆!”

关隽臣眉宇间的那道剑痕瞬间凌厉地皱了起来,面上仿佛结了一层薄冰般森寒,那一瞬间手掌太过用力,竟然将整个粥碗都“咔擦”一声捏碎了,瓷片嵌在他的掌心,鲜血缓慢地流到了锦袍下摆上,殷成一朵暗色的桃花。

他已经很久未尝过这么愤怒的滋味,他只觉内心中的某个渺小懦弱的自己,突然之间被晏春熙揪了出来,在太阳下暴晒着……他知道,终有这么一天的。

终有这么一天,面前这个小小少年,会明白过来的,曾经高大的冠军侯已经跪在了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过。

他恼恨至极,甚至在那一瞬间起了杀心。

可看着晏春熙苍白的面容,还有嘴角那一丝的鲜血,关隽臣最终撩起袍角站了起来。

他俯视着床上的少年,沉声道:“我念你身上有伤,又受了委屈,不与你计较。你养伤这段时日,自个儿好好想想罢,我再来看你时,若还想不通,我也绝不会再纵你。”

晏春熙笑了一下,轻声道:“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