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们一生苦读诗书,费尽功夫却只能求得与秦阆这等大儒同居一室说上几句话;而沈梒却不仅能在少年之时便拜入名门学习,还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姗姗来迟。

这人,未免仗着自己才高名旺,太也托大了吧!

以前他们不敢说什么,但如今沈梒流言缠身,已然势微,此时便有人不阴不阳地开口了:“秦先生不远万里前来京城,便是能与诸君共论天下事。可偏偏有人,年纪不大架子大,连秦先生都不放在眼里,身经多少风波依旧不知悔改。以前觉得是世人太过苛责他,如今看来,流言也未必没有根据。”

秦阆手中的折扇怡然敲着大腿,含笑没有吭声。而沈梒则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轻轻吹了吹茶沫,仿佛没有听见那人的话。

有第一个人敢说,便有第二个人。不消片刻,整个静室里都是一片乌泱泱的议论之声。有些学生只想听秦阆教导不愿在此嚼舌根,想要制止他人,却又有心无力。偏生秦阆懒洋洋地居于上座,一声不吭也不制止,任佛家的清净之所充满了蜂蝇的哼叫之声。

正闹得欢腾,却忽听竹帘又“吧嗒”一响,竟是两个小和尚托着两个茶盘走了进来。

“秦先生,沈大人方才看着我们煮的五元汤端来啦。”为首的小和尚将一个小盅放在了秦阆桌上,“师父夸您这个方子好,秋日去湿去燥有良效。让我们管您讨一下方子。”

秦阆笑道:“方子是良青写得,你们管他要吧。”

却见另一小和尚正往其他人桌上摆茶碗,挨个往里面倒汤水:“沈大人还让我们也煮了诸位公子的份,诸君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刚才沈梒迟来那么久,是给自己的老师煮药汤去了?

敢情人家沈梒不仅没有不敬尊长,还与秦阆颇为师徒情深,那他们在这冷嘲热讽半天是干什么来的?

想到此处,刚才说话的几人纷纷都红了脸。

可偏偏有几个世家公子混在学生堆里,此时不依不饶道:“君子远厨疱,区区药汤而已,哪需你亲自盯着烹制?因此等小事,便让秦先生和我们这么多人在此等你……沈梒,你还敢说自己不曾目中无人么?”

在所有人的逼视中,沈梒不惊不慌地放下了手中茶碗,从容抬臂,双手贴额向座上恭敬一礼:“老师,学生今日想议 ‘互市’一题。”

秦阆微微挑眉,没有说话。而刚才质问沈梒的世家子已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沈梒!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么!”

沈梒动作微微一顿,缓慢扭身,颦眉向后望了一眼。那模样,似耳畔有蚊蝇翁叫烦不胜烦,他不想理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回首瞩目。

却见他面色冰凉,皱眉问道:“敢问公子,如今天下最急迫的事情是什么?”

那人一愣:“自然是北方战事。”

沈梒再度问他:“那如今朝廷市井最热议的事情又是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脱口想说“你与谢琻的断袖之情”,但却又顾忌着秦阆坐在那不好直说,只得含怒道:“你、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出的耻事不知道吗?”

“哦?良青做出了什么事,的确是不知。”沈梒寒着脸,缓缓起身,瞪视着他道,“如今北方战事焦灼,有多少中原将士马革裹尸、身死他乡,血肉黏在铠甲上,剑戟沉入河流,拼尽性命便是为了能将异族敌兵再逼退半步,哪怕他们自己最后只成了一缕游荡在焦土上的孤魂!”

他微微激动了起来,纤白的手指捏死了袍袖,长眉拧紧,秀目圆瞪,浑身一寸寸地染上了戾气。

“可诸君呢?诸君坐在这皇城之内,着华服、品茗茶,议论着捕风捉影的流言,便觉得自己占了全天下的理。殊不知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有中原子弟战死沙场,有些饿得只能宰杀战马,食马肉食狗肉食人肉,拔草根树皮煮汤,最后腹中异物过多无法排泄,肚似皮球憋涨而死……你们高踞明台,不议战局、不议民生、不议天下,你们尚且不知耻,我沈良青又何耻之有?!”

屋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沈梒成名时被称作“荆州汀兰”,平生优雅从容,甚少动怒。唯有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在毂园,谢琻当面讥讽嘲弄他,但那时沈梒也只是击箸而歌,驳斥他后拂袖而去。

从未有如现在一般,双目含火,眉峰似刃,浑身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四溢。

沈梒直直地站着,目光逼视着众人。无人看见,他在广袖之下的双手已捏得指节泛白、指甲扣入皮肉直至发白充血,双手也在随着身体微微发抖。

是了,他早就想问了。

世人骂他,父亲耻他,可他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竭尽心力不过是为了辅佐君王使四海平静、江山锦绣。又为何要任那些一生碌碌无为的庸俗小人将他所有心血抹杀于无形?

他与谢琻,究竟何辱之有,又何耻之有?!

该感到耻辱的,是他们才对!

在沈梒极怒凌厉的逼视下,众人无不语塞,纷纷低头或调转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