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死寂之中,秦阆忽然用折扇敲了敲桌子。
“古有神兽獬豸,形若麒麟,全身毛发浓密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角。懂人言知人性。”秦阆平静地道,“此兽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故而至今督查院的堂前,亦供奉着獬豸,以示警戒。”
“希望诸君日后皆为獬豸,勿肖梼杌。”
(梼杌 :像虎,毛长,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的人。)
皆为獬豸,勿肖梼杌。其中何意,已然再清楚不过。
静室内再无一人敢出口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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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雨下得更紧了些,伴着风雨声,室内的人语一直未曾停歇。
谢琻抱肩立于静室外的一棵古松之下。虽有绿盖遮顶,水气和落雨却还是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靴子,但他却浑然不觉,凝神细听着静室内的声音。半晌,当听到室内再无争执之声传来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转身悄无声息地踏着润泽的青苔离开了原地。
在不远的石阶处,言仕松正撑伞等他,一见他过来便撇嘴道:“放心了吧?要我说你家那口子可比你厉害多了,还有他搞不定的人?你根本不用在那听墙角。”
谢琻走入伞下,与他并肩往山下走去,懒洋洋地笑道:“我这才不是担心,是自豪。那些虚伪小人就需要被人兜头臭骂一通方知是非曲直,我偷听两句,心里痛快。”他顿了顿,又问,“你明明今日也受邀了,为何不去?”
“我去干嘛?如你所说那都是一堆虚伪小人,和他们聊天儿还不如去雎台听两首小曲儿来得快活。”言仕松撇了撇嘴,又笑道,“再说,最有见地的难道不是你家那口子吗?我守着文曲星,还上赶着和他们谈什么谈?”
二人说笑着,沿广济寺的石阶缓步而下。
“说真的,你心里没半点儿不痛快么?”言仕松胳膊肘撞了撞他,问道,“明明是一对儿,任谁问起来都得反驳,外人面前还要装作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这要是我,早郁闷死了。”
谢琻“噗嗤”一笑道:“这有什么可郁闷的。世人质问我们,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我俩,而是想找机会羞辱我们罢了。我以前也尽想着,若是外人都能知道我俩是一对儿那该多好……但经过这次的事儿我也想明白了,越少人知道,我俩越清净。毕竟这世上心黑口脏的人多到你数不清,若真承认了,反而白惹烦恼。”
言仕松笑道:“你能想明白了就好。你俩这相好处得,还牵扯了国事朝政,也是史无前例了。”
谢琻嗤笑了声,没说什么。
他驻足回头望去,却见朦胧的烟雨笼罩了广济寺苍翠的山头,阴暗飘雨的天色覆盖苍穹让人浑不知此时是何时辰。然在这一片浑浑噩噩之中,沈梒所在的那静室却燃着一室的烛火,在这混沌天色中仿若沧海一灯,任外界如何风雨飘摇,那处犹自长久明亮。
第45章 怒雷
局外人议事如台下人看戏,甚少追求真相,只要剧情曲折翻转,便有人买账。
谢琻与沈梒在雎台和广济寺的言辞反应被传了出去,尤其是沈梒的那一番质问,被激愤的学生们以朱墨誉写张贴于六部、皇城门及督查院门外,长跪叩请朝廷严查散播流言之人,并恳请沈梒即刻复职主持军田改革的工作。
或许是得了洪武帝首肯,三日后负责巡查京城的五城兵马司便开始大街小巷地稽查市井中散播流言的人。雷霆手段之下,一起逮捕了二十多个嫌犯拘于顺天府,又查封了两座茶楼,顿时所有嚼舌根的人都作鸟兽状散尽了。
沈梒也开始如常复工了。他上朝的第一日,在御前与谢琻恰巧狭路相逢,走了个正对面。那一刻周遭几乎所有的眼睛都转了过来,明里暗里地打量审视着,想从他们的反应里看出些许端倪。
然而他们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良青。”谢琻抬臂一拱手,随意地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沈梒微微欠身回礼,含笑道:“让之,请。”
朝阳回转于太和殿的龙生九子檐旁,继而铺洒在这两位天之骄子的肩膀之上。他们比肩立于华美壮阔的白玉丹陛之前,同样色泽纹理的官服随风浮动,让相对而立的他们仿若成了观镜而生的双子一般。
旗鼓相当,一时瑜亮。
在这般光明坦然的气场之前,任何人都无法再以阴暗心思揣摩他们的关系。
在一圈意味不明的注视之中,二人相识一笑,联袂并肩沿那白玉阶缓步而上,向九五之尊、天子之座走去。
他们已然做到了联袂而来,再并肩而去,不惧他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