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比如,当初严家的长老们之所以执意认定是他墨染杀了前任家主而噬主,也是这个第十子的主意,就为了摘清自己。
还有就是,自那之后,墨影卫统领的职务就被拆成墨统领和影统领,各自统御一半人手,彼此监视。
区区一个墨影卫统领,不仅能知道这么多辛密,还能瞒过当初的第十子、现在的严家家主、他的主子,这个墨一也不简单。
墨染问他:“知道这么多,你就不怕被你的主人杀人灭口?”
自己的秘密被彻底暴露,墨一一个手刀砍晕什么都不知道的墨十,与墨染相对而立:“本就是死路一条,不过早晚而已。”
从蛛丝马迹中能还原出这么多真相,墨一无疑很聪敏。这样的人,被远超常人可想的痛苦折磨了一遍又一遍,看不到一点光亮,墨染可不相信他愿意就此沉沦在黑暗中,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不想逃?”
“逃不了。”墨一摇头,“自从……大人的事情发生后,严家为了防止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增添许多规矩。将墨影卫一分为二是其一,改进噬心药效是其二。其三,则是吸纳的影卫不再是无父无母无亲之人,而是有兄弟亲人在世,或是父母,或是兄妹,严家将他们接到严山外围,给一份生计,也用作制约墨影卫的人质。他们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只当是交了好运,或是严家发善心救济他们。”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运和善心呢?
他僵硬的脸上别别扭扭现出一个温情的笑:“我自幼失去双亲,还有个妹妹在人世。她长得很乖很好看,性子也好,小时候总是‘哥哥’‘哥哥’地叫得特别好听。她现在被主人叫到身边当侍女。偶尔得闲的时候,我还能远远看她几眼。”
说到这儿,墨一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盯着墨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如果逃了,她就会死。我不会逃。”仿佛是为了表明决心,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不会逃,不会背叛我的主人。”
哪怕结局只有死路一条,哪怕痛苦到就连死亡都是奢望。
“……你走吧。”墨染沉默半晌,侧身让开一条路。
墨一颇有些意外:“你不杀我?”他看着站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的人,“我不会为你保秘。身为墨影卫,听从主命是第一准则。”
墨染道:“我知道。帮我给你的主人带一句话,不要妄图得到不属于他的东西。当年的我只能听任他摆布,不代表如今也是如此。”
“我记下了。”墨一恭身抱拳,行了个礼,“就此别过。”
墨染给他们解开禁制,目送墨一架起昏迷不醒的墨十离开,他盘膝坐在屋檐上,在一片沉寂的夜色中,去望客栈还亮着灯的那个房间。
锦年应该已经睡了吧?看过影牌,锦年想必也该知道,他的那份心意,实在不该落在像他这样的人身上。今后,他还会遇到更好更适合的人,会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会有光明无限的未来,而不必与他一起,沉沦在冰冷彻骨的黑暗里,怎么都走不到头。
影卫,就是这样可悲又可笑的人呐,被迫隐在暗中,成为工具,手上染满了鲜血,然后被折断,被丢弃,浑身沾满泥泞跪在他们的主人脚下,看着掌握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在阳光里笑得肆意。
多年前,他锒铛入狱时,疯狂地渴望查清真相,还自己清白,可如今,真相自己送到他的面前,却已经没那么重要。
就算有幸窥见光亮又如何?不过是匆匆一瞥后继续绝望地看着自己身陷泥泞而挣扎不得,最后越沉越深罢了。
而他自己……
墨染微微晃神,仿佛又回到他刚刚逃脱严家桎梏的时光,他不通人性,不懂人情,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和周围隔了一层纱。人们的鄙夷、闪躲、不耐,都在告诉他一件事:这个光明的世界不需要、也不欢迎他,他是多余的,他的存在会玷污这片光明。
好在他遇到一位贵人,手把手教会他如何从一把兵器做回一个人,也一点点告诉他,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让他明白,他的曾经到底有多不堪。
他杀过人,很多人,老人,小孩,青年,或是几个,或是一家五口,或是一个门派的所有人。他们中有的坏事做尽,有的德行有亏,更多的只不过挡了严家的路或得罪过严家的人,罪不至死,却就这么被判了死刑。
过去,他可以麻木不仁的挥刀,可当他明了事理,过去的一切甚至让他一度无法拿起手中的剑。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劝他:那些人都是他的主人要杀的,和他这一柄刀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呢?挥刀的是他,下手的是他,滚烫的血喷溅在他的脸上,那些人死前的哀嚎就在他耳边彻夜回想。
直到那时,墨染才发现,严家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是如此的深,深到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也好似身处深渊,深到他仿佛一辈子都逃不开,撇不清。
怪不得他的主人曾说他“优柔寡断”,还真是没说错。
再然后,他告别隐居的贵人,背着剑,独自一人踏上漫无目的的旅途,在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踩着漫天晚霞,走进一家茶馆。
因着还不到吃饭的时候,茶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大堂里,点一壶茶,慢慢品,听着茶馆请来的说书人娓娓道来,间或与同来的友人或邻桌的茶友聊上两句。
说书人的故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穷乡僻壤的傻小子被人欺侮坠了涯,得一本修炼秘籍,从此飞腾黄达,得道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