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钻心的疼痛攀上身来,金乌低头一看,只见一边腿皮肉青紫,摸上去时也无甚感觉,可刺痛却在骨髓里游荡。他依稀想起在雪原里时自己将麻绳圈死死缚在腿上,拖着木板走。兴许昏过去的时候长了,这条腿冻伤得厉害,便成了这副模样。
“王小元呢?”他问,脸上神色淡淡冷冷的。
“嗐,活着呢。就是啥都不记得了,傻子似的。”
木婶嗤笑一声,往门外东厨里去了。金乌见她走了一会儿,挪到床头拉过衣桁,从上头用力拽下一根木棍儿来撑在地上,一瘸一拐地往屋外挪去。
外头实在是太冷了,寒风席卷周身,有小雪在漫漫地飘洒。金乌牙齿格格抖战,只觉似乎自那雪原里爬回来后,自己的寒症便重了几分,走在廊上都像进了呵罗罗地狱一般。
这是间陋狭却不清冷的四合院,一进院里堆着许多瓶罐杂货,甚至没地落脚。朱漆柱后缩着个脑袋,正一顿一顿地耸动。
金乌一走一跛地曳着步子过去,只见那里的木条椅上坐着个素布裌衣的仆役,正愣呆呆地啃着手里的锅盔。那干馍已被冻得发僵,他啃了半日才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子,却还似发了性一般闷头与这块饼儿置气。
“…王小元。”
沉默良久,金乌喃喃道。
他忽而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的他只着一件单衣,用大氅盖着。手里没有刀剑铁镖,脸上亦未覆罗刹鬼面,这般相见竟恰似他们十年前在金府里的那段时日一般。
金乌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又唤了一声:“王小元。”
那下仆没应声,继续啃着干馍,眉头蹙成了结儿。金乌又高声喝了一句:“王小元…!”扔了手里拄着的桁棍,伸手过去猛地扳过他肩头。
这仆役似是被吓着了,手里的锅盔倏地落在腿上。他茫然地抬头,正恰撞进一对墨碧而阴鸷的里,金乌死死瞪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眼里刨挖出甚么难以言说的秘密来。但他在那一刹迷茫了,因为眼前这人陌生得紧,却冷肃而又难过地望着他。一刹间四方似是风雪收息,世上所有响动都化归一片沉静,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躁乱鼓动着,似要从胸口直蹦出来。
他忐忑地望着金乌,嗫嚅道:
“……你是谁?”
金乌没说话,只是放在他肩头的手忽地紧了几分。他俩就这般凝视良久,由着洁白飘雪自身边缓缓落下。金乌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腿上还捆着夹板,从衣衫的缝隙里能瞧见身上缠的细布。这是玉白刀第三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在出罢那刀后,玉求瑕其人的神志已似四分五裂、化作齑粉一般消泯。
沉默许久,金乌似是舒了口气一般,微微蹲身,将目光与他齐平,平淡地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那仆役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在腿上的干馍,放到嘴边干巴巴地咀嚼,蹭了一下巴的饼渣子,眼珠子却一刻不停惊惶转动,良久才小声道:
“…不知道。”
“连自己叫甚么都不记得了?”
“嗯。”王小元呆呆地点头。金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时,他胆怯地缩了缩脖颈,想避过那尖利难当的目光,老实道。“我醒来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张饼,让我坐在这别跑,我就在这儿了。”
那人指的应该是木婶。金乌叹了口气,忽而有些无措。玉求瑕忘记了过往,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呆瓜,也不知是福是祸。天山门与候天楼在断崖之战时的光景着实过于凄烈,想不起来兴许还是件好事。
金乌正发着愣,忽听得王小元呆头呆脑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
“那我是谁?”王小元指着自己,两眼扑眨着问。
“王小元。这是你的名字。”
“那你呢,你叫甚么名字?”王小元委屈巴巴地问他,“你一直瞪着我做啥,这么凶,我是欠了你许多钱么?”
想来确实也挺多的。金乌翻着白眼,忽地记起这蠢材从以前开始就在他家白吃白喝,看着似个正经的帮佣,实则倒是只单纯的饭桶。活儿没干多少,平日里最爱上墙摸瓦、上树捉鸟,手脚还颇不干净,常从街边摊棚里摸些东西。
于是他点头,直起身来作一副趾高气扬模样,道:“确实挺多的。多到你一辈子都还不完。我叫金乌,是你东家,你这段时日就随我回府里做些活儿罢,会有月钱给你。”
王小元低了头,琢磨似的反复念着这名字:“金乌……金乌。”金乌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见他若有所思,心里又盼着他能想起甚么来,便问道:“怎么了。”
“没,就是想问这名字是如何来的…”王小元羞赧地挠头,用手指在衣上摩挲着写了几划,“嗯…我不大会写字儿,能告诉我怎么写么?”
金乌心里又叹了口气,这人终归是没想起来,“‘玉兔不可置,金乌不可笼’,金乌就是太阳的意思。”他猛地抓住王小元的手,在他掌心里草草写了几画,抬头看他,“记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