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死了一个读书人而已,这种事,长安城中恐怕每天都会发生。长安城中的人命尚且轻贱,更妄论整个大唐。
想到这儿,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但他恍然间又想到李慕云,和他时日不长的王府时光。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刚刚想的,或许也是错的。长安城中的人命可一点也不轻贱。李慕云的命,肃王妃的命,简直能抵上他们这种人千千万万。
而到头来,轻贱的不是人命,而是人本身。
他们这种人,就是活该轻贱。
胡九彰忽然攥紧了拳头,他喉头间骤然一紧,紧接着鼻腔深处就跟着涌起酸涩来。他对李慕云,除了感激,再说不出二话。但感激有什么用?胡彦终究是死了。
而如果说李慕云和肃王妃这样的人,是天生高贵的话,那张泗又算什么?
当张泗的那张脸浮现在脑海中时,胡九彰鼻腔内的酸涩感一下就被冲淡了。他的呼吸随之变得急促,甚至眼白上都跟着显出红血丝来。
“陈大哥,你说我来这一趟,到底得有多窝囊?说是来找弟弟的,但到头来人没找到,还把自己一双腿给搭进去了,这话要是说出去,还不知道要被人如何耻笑。”
“诶……你别这么说。”
陈番脸上满是无奈,但他也说不出更多用来安慰胡九彰的话。说到底胡彦的事,跟他也有关系,自己已经先瞒了人家,这时还要道貌岸然的来安慰前来寻人的胡九彰,他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干,那自己又与张泗有什么区别,想想都觉得恶心。
“我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胡彦也好不容易来这一趟……”
胡九彰说这话时攥紧了拳头,他不知何时红了眼,但那眼中却不再是畏缩与退让,声音中也全然没有了他之前要极力隐忍的苦涩味道。
“要让我就这么直接回去……我不甘心。”
他淡淡说着,声音不大,但却沉得叫人发慌。
陈番皱紧眉头,目光打在胡九彰脸上。
“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报仇。”
胡九彰压低了声音,不是怕被谁听到,而是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恨意与悲苦,在这时几乎要化作情绪奔涌。那股子低沉的情绪压住了他微微震颤的声带,在声音传出咽喉的一刻,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好像都要听不清了,却又字字深刻入骨。
“我要杀了张泗。我一定得先杀了张泗,才能走——”
第20章 月下刺刀
十六年前,二十出头的张泗,在渤海国遇到了刚刚接任安东大都护的肃王李琮。
张泗本来是死的,他被渤海国的刑吏丢进囚车,囚车的目的地就是大唐安东都护府的大都督府驻地——平洲。他和其他囚车中的十几个人一样,都是当地郡守献给新任大都护的见面礼。而这十几人中,活过了那一年的,只有他。
是为了什么才上的囚车,张泗至今忘不了。他本是个孤儿,在龙泉府郊外的一座小村中长大。据村中抚养他长大的猎户夫妇说,张泗的父亲是唐人,母亲是高句丽人。但他母亲怀上他之后,父亲就不见所踪。以至于母亲悲痛欲绝,生下小张泗不久,就染病去世了。
张泗的身世虽然不好,但他却不是天生的奴。
张泗从小脑筋就比别人转的快,很多事看得比年长者都要透彻,所以他干什么都能取着巧,即便是在小村中长大的,十几岁的张泗,却已经能在龙泉府混的风生水起。
年轻时的张泗,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在龙泉府为自己打下了根基,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能干成,那一股子锐气,任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也就是这样,张泗二十那年,开始打起了唐人的主意。他在一次兽皮交易中,骗了唐商五十两。这金额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就为了这个,那被骗的唐商一纸供状把他告到了龙泉府。
刚刚得到消息时,张泗还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五十两数目,官府又能把他怎么样?但当他被衙吏拘捕时,他才发现,这事,根本就不关乎那五十两,而只关乎于大唐。
渤海国是大唐的属国,渤海国人,也就先天的比唐人低了一等,一个渤海国的小小兽皮商,居然敢耍手段欺诈唐人,就算涉案金额只有五十两,那更是要严惩。赶上那年,安东都护府新任大都护上任,渤海国的官吏们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排着队的等着去巴结新来的大唐贵人。
纵然张泗已经提出要拿一百两来弥补那唐商的损失,但唐商却不依不饶,非要把张泗这一次交易所赚的三百两银子全部收回了,才肯罢休。如此赔法儿,张泗如何肯接受,二人交涉过几次,事情反而闹得越来越僵。张泗那时候也是气盛,他不单看不惯趾高气昂的唐商,更看不惯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主审官,几句话顶撞上去,直接被盛怒之下的主审官给贬入奴籍,丢到了囚车里,一辈子不得自由。
张泗那时候想不通。他尤其看不惯当年审他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当官的也是渤海国人,怎么偏偏到了衙门,唐人却能够轻而易举的占尽好处?张泗曾一度以为,自己最先欺骗唐商,错在自己,但经过了这一遭,他觉得自己非但没错,简直是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