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役还在身后絮叨:“别叫那写状纸的酸儒白坑了你,我看他那篇状子也就值十五文,他要你多少?只管回去寻他,报我陈阿大的名字,将他多收的钱讨还回来!”
一篇文章只值十五个大钱的田师爷默默加快了步伐。
才转过街角,黄巡按一行的眼睛就受到了巨大冲击——不是说宋大人已经将王家的案子判得差不多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告状?这棚子横着盖出几座了,排队的人竟也顶到巷子另一头,武平县里究竟出了多少恶霸?
换了别的县,黄巡按第一反应都得恨本地知县不懂得劝民息讼,养出一县好争讼的奸滑民风,可如今看着这些满面悲苦的百姓,他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若不是被逼迫到了杨家父女那样的地步,这些小民如何敢告大户?若没有一个宋县令给他们做主,恐怕这些人也宁可仰药自尽,也不敢跟势家对簿公堂吧?
他摇了摇头,决定把这外地商户的身份换成访友时经过武平的外地生员,亲自报案,看看宋县令堂上如何审案。
他也不等老于回来,走向挂着“失盗”二字的登记棚前,对里头坐着的书办说道:“我是从福州过来,往梅州拜访一位旧友的。今日途经武平县,在县北告状房巷外听见唱《白毛仙姑传》的,不觉被那曲声吸引,停下细听。待她唱完了再回去看我家的车子,却见车里的东西叫人翻过,少了几匹绸缎!”
一排有“人命”“失盗”“田土”“户婚”“欠债”“纠纷”几个棚子,就这失盗棚前不见人。那书吏正干坐无聊,见有业务上门,连忙抽出一张印好的稿纸,体贴地问:“是失盗案?你便是失主么?你叫什么,年纪若干,籍贯何地,家中亲戚干系,平常做什么营生,为甚到武平来?是在何时、何处失盗,周围有人否?当时可有什么异常声音、事情,或是事后可见着过行踪诡异的人么?”
这些书吏素来应承八方官员,西南官话比黄大人还标准,问起话来如玉盘走珠,流利无比。黄巡按问身份时倒答得自然,只将自己的号倒过来,说自己姓安名善,故居福州,自幼随父母在山东长大,如今回福州祭祖,再去广东梅州见一位旧日同学。问到失盗时具体的情况便有些编不圆整,田师爷和几个衙差跟在后面又作提醒补充,辛苦不已地糊弄满了这张纸。
然后他就又抽了一张清单,细问失盗的东西是什么,共几样,是整匹还是裁断的,是什么花色形式,价值几何,失盗时放在车子哪处云云。
众差役亲手翻乱的车子,胸有成竹,赶上来替黄大人回答,很快填好了失盗清单。
依着正常流程,此时就该写状纸,写好了再粘上失盗单子,让他拿着状纸进衙听传,到卷棚前交给宋县令决定受理或不受理。然而他们千难万难地编完了这两张单子,那书办竟还不写状纸,而是从棚后招呼过来几个闲着的快手……
那些快手走到他们的车前,从牲口体态毛色、车体颜色式样、装饰破损记起,又爬进车将里面的东西照实描下,记准位置,填入名称,最后还要一一问价。
折腾完了这一通,黄大人的脸色蓦地微变,几个亲手布置犯案现场的差役更有些脸热——他们自己对照车里的形状,也想出了几处不妥:
譬如他们的车轴有些松动,有人爬上爬下、搬运绸缎,都得有吱纽吱纽的响声,马也可能因人上下的动作走动两步。他们在告状房外听那伎女唱的是曲子而不是南戏,她一个人的琵琶声和歌喉根本盖不住这响声。
又如这车里有几件小而值钱的铜香炉等物,那贼单取了绸缎而不取香炉,有些不好解释。再就是那香炉虽没点香,里面却有烧好的雪白冬灰,倾倒后有冬灰洒在垫子上,若如他们说的从告状房到这里,那灰绝不会只洒在这么小小一片……
他们自己看出不对,书吏也有些疑惑,迟迟不下笔写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