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饭菜委实丰富,卖相又很好,小药童原本还嫌弃医馆院子有些狭窄,看到菜肴后,那点嫌弃顿时不翼而飞。纪珣学医,饮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馋,难得见一桌油汪汪,谁知竟是从外头买的。
他虽只是个小药童,但自小跟着纪珣,除了饮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过什么苦。
她低头看着面前酒碗。
“来来来——”
不止纪珣,段小宴和杜长卿也满脸不解。
纪珣端着酒碗,面色迟疑:“药露会略苦一点……”
众人面露难色。
估计人也不喜与他相处。
他身子往后一仰:“仁和店订席,席位费也要钱,当然是在医馆吃更划算。”
白炸春鹅油汪汪的,与纪珣洁净衣衫实在很不相称。
“我,太医局考核时次次第一,”她一指陆曈,“陆妹妹,春试红榜第一。我俩这实力,医官院甲冠天下,俸银至少得往现在翻十倍才对得起。”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每次纪珣与裴云暎见面时,气氛总有几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谈正常,举止有度,但总有种暗藏的剑拔弩张之感,裴云暎笑得越是亲切,纪珣举止越是有礼,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平心而论,他是不想喝这玩意儿的。哪户人家庆宴上不喝酒只喝药?
“二十年前……”
杜长卿不满道:“我说,咱们这西街,好容易供出个医官,这进院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被赶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药单,多大点事,皇城里的人就是小题大做,那看一眼药单能上天啊?”
如陆曈和林丹青的年纪,二十年前的确尚未出生。
纪珣抿了抿唇。
东家抱起桌上酒坛,“我买了甜酒,动筷之前,大家先举一杯吧。”
纪珣垂着眉眼,一言不发,似在认真沉思杜长卿的话。
银筝也赶忙打圆场道:“就是就是,听说御药院的药材与外头成料截然不同。药露放在外头,不得卖个百八十两的,今日我们是托了纪医官和东家的福,才能见识这好东西呢!”
“那是那是,”杜长卿捧场,“我看,大梁将来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俩中间挑一个了。”
听见“大疫”二字,陆曈眸色微动。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从哪寻来苦得这般离奇的药材。
那位杜掌柜一气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就那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阿城嘴快:“林医官厉害,这荔枝腰子熬鸭,本来就是东家在仁和店买的。”
竹苓小声反驳:“那也不能说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于何地?”
众人都已咽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后,陆曈深吸一口气,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纪珣怔住。
说着说着,慢慢就说到陆曈被医官院停职一事上来。
“纪医官是入内御医,平日只有宫里的贵人们才得他亲自写方制药。先前他做的‘神仙玉肌膏’,如今外头多少人想买都买不着。青竹沥既是纪医官特意准备,定然所用不凡,今日能尝到,算是咱们走运。是不是?”
杜长卿满脸涨得通红,一碗苦水含在嘴里也不好吐,毕竟入内御医亲手做的药露,因此只得艰难吞咽,待咽完最后一口,脸皮皱成一团,仍努力挤出个泰然自若的微笑。
纪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轻声解释:“良药苦口,虽是苦了一点,于体却有裨益。”
察觉到众人视线,裴云暎抬眼。
“不嫌弃不嫌弃。”段小宴高高兴兴举箸:“可比皇城里千篇一律的饭食丰富多了!”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风,把院中搭起的凉棚吹得呼呼作响,银筝笑着招呼:“大家别干坐着了,赶紧先用饭吧,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菜单我和杜掌柜半月前就拟好了,比不得皇城里讲究,公子小姐们莫要嫌弃。”
“咳咳——”
酒楼里还宽敞一些,自家公子也不用和油汪汪的白炸鹅挤在一处。
众人便嘴上迎合着,纷纷举起酒碗,说些吉祥话,端起眼前药露。
陆曈疑心他二人过去曾有过节。
苗良方当年离开医官院时,纪珣尚还年幼,他又本不喜与人交往,因此并不记得苗良方名字。只看对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长的平人大夫,被仁心医馆请来坐馆。
桌上,那只漂亮的琉璃罐子上刻了细致花纹,里头装着露液青碧幽幽的,在罐子里晃荡,像盛着汪翠绿翡翠,木塞已被打开,有淡淡清苦芳香弥漫开来,倒是十分消夏去燥。
陆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碗。
心中打定主意,杜长卿就把方才的甜酒放下,转而抱起纪珣带来的罐子,笑说:“那是那是,既然是纪医官精心酿制,要是不喝,显得我们多不识抬举似的。”
“当时天色已晚,药铺里只有一个坐馆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发僵,出气多进气少。”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陆妹妹半路出家,能比得上么?”又强调,“再者,至少在女医官里,我俩说声杏林双娇不为过吧?”
他叹口气,神色有些担忧。
杜长卿并无所觉,誓要将这东道主做到极致,贴心地抱着罐子给每人来了一碗。
林丹青惊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吗?”
苗良方叹道:“也难怪你们没听说过,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正要拔掉酒塞,一直不怎么作声的纪珣突然开口:“喝酒伤身,我今日带来青竹沥,正好可以用上。”
他一仰头,豪气灌了下去。
他这一打岔,倒将方才沉郁冲散了一些。
“那时候啊,我也还年轻气盛,是我刚到盛京的头一年。在盛京一家药铺里给人打杂做伙计。”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