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你这楚霸王都跪下来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
“你道今儿个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们自个儿,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里来的!报应!”
这一天,迟余浓妆艳抹,穿着虞姬戏服,在烟尘四起批斗中,被出卖背叛的他,揭发着姹紫嫣红,揭发着断壁颓垣。
这是他被威逼迫后的无奈的自我揭发,和痛苦的自我否定。
这是他当两个人同甘共苦的以往和执着追求的梦想被全盘否定,被污蔑诋毁后,最绝望决绝的倾诉。
声音柔美,凄凉,嘶哑。
痛彻心扉是他,泪流满面是他。
而在此时,作为演员的迟余,想起了那一抹残阳,一刹那间,也是倍觉孤单孑孓。
人世之大,竟无他立足之地。
方醒悟姹紫嫣红,都付与断壁颓垣;纵使面容姣好,柔情满怀,都在这红尘里化了齑粉。
这场戏后,迟余有两日没有出戏。
……
一日日地拍,一直拍到了尾声。
尾声,是十一年后。
舞台上,没有观众的舞台上,吹拉弹唱的音乐响起。
迟余依然是虞姬之身,道:“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富大隆已经是年迈的霸王:“妃子,不,不可寻此短见呐。”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千万不可。”
“大王,快将宝剑……”
“咳咳。”
富大隆突然咳嗽起来,往前走两步,喘着气摆手:“不灵了不灵了。不跟趟儿了。老了。”
迟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景,脸上带着笑意。
富大隆转身,摘下胡子,看着迟余,突然笑了:“小妮姑年方二八。”
这是他的原声,中气十足。
迟余一愣,心中是万分滋味,身子抖着:“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富大隆道:“我本是男儿郎。”
迟余接过:“又不是女娇娥。”
这是他的脸上,带着笑。
富大隆却指着迟余:“错了!又错了!”
说完,他的脸上,也是笑容。
迟余呆滞住,内心回想起,小时候被师傅逼迫着改口,被师兄用烟袋锅子带着改口的画面,心中尽是悲凉。
他将目光移开,道:“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喝完之后,似乎放下了什么,笑着转头:“来,我们再来。”
继续完成没有唱完的《霸王别姬》。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妃子,不,不可寻此短见呐。”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千万不可。”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千万不可。”
“大王,汉兵他,他杀进来了!”
“在哪里?”
这时,迟余缓缓转头,看着背身向自己的富大隆,脸上带着笑,一把抽出那把当初差点被烧了的宝剑。
然后往脖子上一抹,轰然倒地。
“蝶衣!!”
富大隆听到声音,回头,大喊,悲伤地喊出一声:
“小豆子。”
就像他小时候叫的那样。
“小豆子。”
镜头,就一直停在他的脸上。
直到陈无极拿起收起情绪,拿起喇叭,喊道:“我宣布,《霸王别姬》,正式杀青!”
“哦哦哦!”
“嗷嗷嗷嗷!”
“吼吼吼吼吼!”
“杀青啦!杀青啦!”
所有人喊着叫着,脸上是激动,和结束的喜悦,然后就跟旁边的人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哭。
迟余站起来,他不知道,镜头并没有拍到自己倒下。
他只知道,这一刻,自己将与程蝶衣,彻底告别了。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