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内,黑色马车缓缓驶入一条街道旁的巷子里。
夜虽渐深,可因为常州没有宵禁的原因,这条街上和这条巷子内依旧还有不少人迹,他们或是赶夜市的摊贩,或是逛夜市的寻常百姓。这些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随街漫步,有的在街旁的小吃摊宵夜,有的在巷道口随便摆了一张桌子怡然自得的喝着酒聊着天,一派热闹悠然闲适的景象。
所以,谁都没有刻意去注意一辆本就很普通的马车,因为这样的马车根本毫无显目的地方。
马车进入巷子深处,在一处老旧的房门前停下。
这扇普通老旧的门口正对面处,是一个卖肉饼的摊子,摊子左边不远处是一个算命的老头,破旧的幡布在风中左右摇摆;右边几丈外则是一个烤红薯的摊子。大门两旁却是有三四个乞丐,他们蓬头污面,有的蹲坐在墙边,有的干脆就将草席铺在地上躺着,还真是那种活一天便是一天的窝囊潦草劲儿。
卖肉饼的摊主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或许是有些不满那男人只闲扯却不买肉饼,摊主脸上有些不高兴;算命的老头模样的人正支着额头打盹,也是,谁会大半夜的跑来算命?烤红薯的摊子前也很冷清,摊主自己却拿着一个红薯吃得津津有味。
这条巷子里,所有的一切都非常正常,就是一副寻常的市井之象。
马车停下,大门便立刻从里面被人打开,赶车的马夫轻抖缰绳,将马车驶入了门内。
这是一处占地并不算大的两进宅院,很普通老旧,院里灯光昏暗,除了门口阴暗中有一个人影外,院中一片寂静。
马车在院中再次停下,马夫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前方大门紧闭的主屋,然后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随后,马夫跳下车,忽然开口说道:“把车里的东西清理干净,要不留痕迹。”
这院子里除了那个开门的人外,乍一看并没有其他人,可当马夫的话一说完后,院中的几处阴影中便立刻闪出两个人影,他们沉默着立即走向马车,动作利落的从车厢里拖出了三具尸体。
从身形上看,那两人皆为男子,且都步履轻快,显然都身怀武功。
无论是谁从这辆普通的马车里看到了三具尸体,恐怕都会大吃一惊。但那两人似乎对这样的事并不意外,他们依旧沉默,却很利索的从院里找来了几个麻袋,将尸体装了进去。
在两人做这些事的时候,马夫却已经推开了主屋的房门走了进去,随后屋里便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他对院内的人和正在处理的事仿佛并不关心,或者说,他很信任那两个人。
主屋内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桌上有笔墨纸砚,以及一叠未用的信封和一面铜镜。
除此之外,这间屋内再无其他陈设。
桌上一灯如豆,马夫坐在桌前,伸手揭下了斗笠,铜镜中映出那张其貌不扬的脸来。
他双手缓缓按在桌沿,缓缓闭上眼睛,不急不徐的轻轻呼吸起来,他像是在调息,又似在仔细盘算着什么事。
很快,他整个人开始变得非常安静,安静得就像一尊雕像,一尊十分严肃而沉稳的雕像。
他在思考,在计划,在复盘很多事很多信息。
一刻钟后,马夫睁开了眼睛,他深蓝色的眼瞳泛起了清澈的光亮。
他有着一张其貌不扬的脸,如果没有那一对与众不同的眼瞳,那他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可事实上,他却是一个极不普通的人。
马夫再一次缓缓吐了口气,然后他拿起一张纸,取下毛笔蘸墨,开始在纸上写起来。
他的字居然也写得很好。
不久后,他写完了一张纸,吹干墨迹后,取来一个信封装上封口。但这封信具体写的是什么内容,除了他自己外,便只有看到这封信的人才知道了。
封好信封,马夫又在信封上提笔写了三个字:西北,甲。
放下信,他又取一张纸,继续书写。
片刻后,他写完信,吹干墨迹装进信封封好口,再提笔在信封上写上三个字:汇通,甲。
写完两封信后,马夫继续取纸书写,装封,在半个时辰中,他有条不紊的陆续写了六封信。
总共八封信,其中三封信的信封上分别提了“甲”字,两封信提了“乙”字,其余三封却没有提类似甲乙之字,只有简单的圆圈和叉代替。
做完了这一切后,马夫才放下毛笔,又沉吟许久,方才用指头敲了敲桌面。
“咚咚。”
指头敲在桌子上发出两声轻响后,门外进来一个衣着相貌都很普通的年轻男子。
这个院子里,不知还隐藏着多少像他那样的人。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马夫微微躬身拱手。
“按照指示,今晚送出,要快。”马夫看了一眼那人,简短的作下交代,随即语气微沉:“通知城中的人,立刻转移位置,切记不可轻易暴露,空下的位置互相补充。”
“是。”那人点头,动作麻利的将桌上的信封收好放进了怀里。
“还有,”马夫眉头轻皱,指头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告诉张泰,他昨天晚上已经去算过一次命了,今晚又在那里买肉饼,还一直不走,眼尖的只怕早就将他识破了,他明天就不要再来了,换一个人替他。”
那人脸色微变,立刻点头道:“明白。”
马夫目光深沉的挥了挥手,示意那人离开。
那年轻人摸了摸怀中的那些信,然后才转身快速离去。
没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有些什么内容,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信一旦交到收信人的手中后,便会成为引发江湖波澜的引子。
院子里已经安静下来,因为该安排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没有接到任务的人,便依旧安静的蛰伏在这院子的各个隐秘阴暗处。
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有多少人、是些什么身份来自哪里,但可以肯定是,此刻这条巷子方圆一里的范围内基本都已经有了他们的暗线。类似他们这样的人在江湖上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人的存在组成了一张遍布江湖各处的网,也是暗子,他们都是替同一个人做事,那个人就是公子羽。
作为如今江湖上最具信誉和实力的中间人,情报一直都是公子羽在江湖上赖以生存的根本,而院子内外的这些人,却仅仅只是临时被调来常州的一小部分。
如今江湖上,论情报网之广之隐秘,自然当属闻风山庄,因为闻风山庄的鸽子遍布天下。但公子羽这张亲手罗织的网却要隐藏得更深也更隐秘,是真正的属于黑暗。
鸽子再多始终会见光,会在某一天被人抓住尾巴。但真正的暗子,是不允许被人知晓的存在。
因为公子羽比谁都要清楚一件事,那便是要想在这个江湖上混得久活得久,就需要更多的底牌,而这些底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马夫在桌前枯坐了许久,然后才起身关好了门,再返回桌前坐下,从衣袖了摸出来一封信。
一封留在车厢里的信。
马夫默然看着手里的信封,目光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渐加快,呼吸渐渐沉重,连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似乎已经预见了信中的内容。
但他依旧疑惑、期待甚至紧张,所以才会激动。
他微颤的手缓缓拆开了封口,取出了信纸,缓缓打开。
昏暗的油灯下,马夫紧抿着唇,开始一字一字的阅览起信上的内容。
信的内容很多,写满了足足三页。
马夫每看完一页,他的目光便深沉一分。
一柱香后,他终于无比仔细的看完了三页信纸,也终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但他吐出的好像不仅仅是一口气,更像是沉淀多年的坚持和意气,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他的眼眶变得湿润,目光中有有释怀、有激动,更多的却是坚定。
他看着面前的那面铜镜,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任凭泪水淌出眼眶。铜镜里,他的面孔仿佛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甚至时光也随之逆转……
——————
二十年前,一个男孩出生在扬州一个富商家中。
孩子的父亲以经营丝绸生意发家,家资殷实,良田千顷,是扬州有数的富商之一。
按理说,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一出生就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别人辛苦一辈子都想得到的东西,他一出生就已经拥有了,这是何等的幸运?
但可惜,这个孩子却并非如此。因为他是庶出,且还是一个有着外族血脉的庶出之子。所以他一出生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而是注定会艰苦凄凉。
孩子的父亲不但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更生性风流,家中除了正妻外,还有三房妾室,共有一子二女。那一年,富商带着一批丝绸远赴安息国,一年后返回。这一次富商不但带回了数目可观的金银,还另外带回来了一个卷发蓝眼的安息国女人。
女人很漂亮,是那种与中原女人截然不同的姿色,尤其是她的眼睛,很蓝,蓝得仿佛是六月天里万里无云的蓝天。富商家中的所有人都很意外和诧异,因为这个女人不但是一个外族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外族女人。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又是一个富商在外面风流后带回来的女人。唯一不同的是,富商的口味变了,不但对一个外族女人产生了兴趣,并且还允许她怀上了他的血脉。
人们不知道富商到底是留恋那个女人的别样美貌,还是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才将她从遥远的地方带回了家。
富商在家中有着毋庸置疑的绝对威信,所以没有人敢对这件事随意过问。而富商回家后,也只是简单的宣布:“她的名字叫阿米娜,我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她,以后她就是这家里的六夫人。”
没有人胆敢忤逆富商的决定,所有人只有接受,包括富商的正妻。
富商对那个来自于遥远地方的异族女人很宠爱,他吃饭时,其他妾室是不允许与他同桌的,但阿米娜却可以,这让其他女人暗中很不高兴。而阿米娜也很诧异,她不明白这个家里的其他女人为何不能与他的丈夫一起吃饭,因为在她的家乡,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阿米娜不知道的是,她不明白的事还有太多。
像富商这种家底,就算他再多养六个女人,其他人都没有任何意见,如果阿米娜只是一个中原女人,那也没有问题。但阿米娜偏偏是一个卷发蓝眼的异族女人,而且还怀上了家主老爷的孩子,所以这就有了问题。
在当今的中原,也是有其他异族人存在的,但并不多,且基本毫无地位可言。异族男人是最低等的苦力,和奴隶没有区别;而异族女人也好不了多少,在中原繁华的大城中,青楼妓馆是能见到异族女人最多的地方,所以她们的价值也仅仅是比其他中原女人高出几两或者几十两银子,仅此而已。
所以,富商老爷家中的女人,暗中对阿米娜的态度也是如此,只将她当作是一个低贱的异族女人,并没有真正的接受她的到来。
但她们表面上还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礼貌,毕竟阿米娜是老爷现在最宠爱的女人。可正是因为老爷的宠爱,家中的女人们对阿米娜早已生出了敌意。
因为嫉妒,从来都是人性最恶的一面,尤其是女人。
但阿米娜却还没有察觉,因为她还沉浸在幸福感中。尽管她并不能理解自己的丈夫除了自己外为何还会有其他那么多女人,但现在的生活与一年前在安息国的日子相比,这里简直已经算是天堂,所以她也还能接受。
在遥远的安息国,阿米娜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母亲早早就已经死去,只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在她还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时,她的父亲便已经无时无刻准备将她卖掉,以换取一些钱还他的赌债。但让她的父亲没想到的是,尽管家庭十分贫穷,可随着年纪的增长,阿米娜竟越来越漂亮,可这也让她父亲的贪念也越来越大,再不愿意以便宜的价格将女儿卖出去,当别人问他要多少钱才肯卖时,赌鬼父亲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说:“不多不多,只要五百个银币,你就可以将我貌美的女儿带回家了。”
阿米娜的美貌让很多人都会忍不住动心,但五百个银币的价格,却又只能让他们望而却步。
对于有钱的人来说,五百个银币不算多,可他们却觉得阿米娜的相貌并不值这个价,毕竟有钱的人见过更多比她漂亮的女人;但在普通人看来,阿米娜简直可以称为天使,但五百个银币,他们却付不起。
所以,阿米娜一直等到了十六岁都还没有被卖出去。这让赌鬼父亲很恼怒,但他奇货自居,又不愿轻易降低价格,于是便只有将怒火发泄在女儿身上,每次喝醉和赌输钱后,他都会将拳头和巴掌雨点般的落朝着柔弱的女儿身上招呼,让她遍体鳞伤生不如死。
以前的阿米娜特别厌恶父亲将她当作物品标价待售,可在父亲无休止的虐待中,年轻的女孩逐渐对未来失去了期待,也对自己唯一的亲人失去了信心,残酷的生活逼得她不得不改变了想法。
她每天都会暗中祈祷,无比希望有一个人能付得起五百个银币的高昂价格,将她带离那个只有噩梦的家。
或许是她的祈祷很真诚,在她十七岁的时候,那个能付得起五百个银币的人终于出现了。但让阿米娜没想到的是,那个人虽是男人,却是一个衣着相貌都与她截然不同的来自于遥远东方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是一个丝绸商人,常年游历于西方各地,所以他不但能听懂更能说安息国的语言,这让阿米娜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来自东方的中年男人看着阿米娜,用安息话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中年男人身材不算高,相貌也算不上出众,但他眉眼之间却有一种自信稳重、能让阿米娜感到安全的气质。所以阿米娜没有犹豫,点头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