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中年男人没有半点犹豫的便拿出了五百个银币。赌鬼父亲看着桌上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银币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根本没空去看女儿一眼。
阿米娜彻底对父亲和这个家死了心,她没有半点留恋地跳上了中年男人的马车。马车离开时,阿米娜忍不住在心里呐喊,她终于得到解脱了,无论这个男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都总比她的家要好得多。
中年男人话不多,他告诉阿米娜,他叫庞伯之,是一个从遥远的东方中原之国来此经商的丝绸商人,他将会带着阿米娜一起回去。他和阿米娜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着亮光,语气很温柔。十七岁的阿米娜在他的注视下禁不住一颗心直跳,脸也红了起来,她不得不低下头。
庞伯之轻轻抬起她尖俏的下巴,温柔地对她说他喜欢她。于是女孩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
富商庞伯之带着阿米娜,跟着商队一起向东而行。在那一段很漫长的旅途中,男人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宠爱有加,那种被人重视和爱护的感受是阿米娜从未拥有过的,所以她渐渐接受了男人,因为除了这个男人外,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她。于是在旅途中的某一夜,阿米娜在男人的温柔体贴中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
等他们终于回到了中原时,阿米娜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想到那即将出生的孩子,年轻的女人既期待又紧张,完全没有在意男人家中其他人的感受。
阿米娜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安顿下来后不久,便开始主动学习起中原的语言和一些基本习惯,这让庞伯之更对她刮目相看,一有闲便会和她单独相处。男人本就精通安息语,阿米娜但有不懂之处,他都能用最有效的方式进行指点,所以阿米娜很快就学会了中原话并习惯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这让男人十分欣慰,对她也越来越宠爱。
可是,尽管阿米娜已经学会了中原语言和生活习惯,但她却忘记学会一件更重要的本领,那就是如何与其他女人打交道的人情世故。
阿米娜以为,她和那个庞大家庭中的另外五个女人虽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她并不了解她们,所以生活是各顾各,大家互不干涉就好。可是随着对这个陌生环境的逐渐熟悉和习惯后,她才渐渐明白事情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简单,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并不仅仅是见面互相礼貌的打声招呼而已。
后来她更发现,其他人对她的礼貌,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礼貌。
阿米娜却没有心思去想要如何与其他女人打交道,她把一切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肚子上。
两个多月后,阿米娜终于到了临产的时候了。或许是返回之时太过舟车劳顿伤了身子,又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阿米娜分娩时过程极为艰难痛苦,甚至还大出血,最后虽然成功的生下了一个男婴,但她也几乎送了命,为此落了下难以根治的病根。
孩子出生了,富商老爷高兴极了,他虽有三个孩子,却只有正室所生的一个儿子,其他两个都是侧室所出的女儿,所以庞老爷自然将阿米娜生的儿子视为珍宝。在孩子满月时,庞府大摆宴席七日,邀请四方乡邻亲朋与之同庆,场面热闹非凡,几乎举城皆知。
庞老爷老来得子,自然心情愉悦,几乎每天都在阿米娜的院子里与母子相伴,这让其他五个女人越发不满,但她们畏惧庞老爷,所以只敢暗中痛恨那个异族女人,私下里说阿米娜是异族狐狸精转世,专程来勾引老爷的。阿米娜虽一心放在儿子身上,可那些只言片语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她虽年轻,却早已历经磨难,一心只求安稳度日,于是便只当不曾听过,平日里关了院门自得清净,绝不参与庞府大小事务。
她的不争之性,让庞老爷对她更为疼惜,但在其他女人看来,阿米娜的与世无争却变成了一种招宠的手段,令她们越发痛恨排挤阿米娜,甚至连她的儿子也看不顺眼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以庞老爷对那异族母子的关心宠爱程度,庞府将来的家业只怕会旁落他人之手,这让作为庞府主母的女人暗中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的儿子,也是庞老爷的长子,似乎一向都不太惹老爷的喜欢。
庞老爷是一个有头脑的生意人,他有了足够多的钱财后,才发现比钱更厉害的是权。所以他一直都希望自己的长子能读好书将来好考取功名,只要有了功名成了官,以他庞府的财力作辅助,将来自然前途无量。但可惜的是,庞家大少爷偏偏对读书不感兴趣,从小只喜欢舞枪弄棒呼朋唤友,十岁之前,大少爷书没读懂几本,人倒是伤了五六个,让庞老爷既震怒又无奈。为了不让儿子太过飞扬跋扈,庞老爷只得请了教书先生来家中教导儿子,但没过半个月,教书先生就被大少爷扭断了一条胳膊,从此再也没有先生敢轻易去庞府了。无奈之下,庞老爷只得依着儿子的性子,不惜花重金请来了远近闻名的武馆教头来府中教导儿子武功,彻底失去了儿子成为一个读书人的期望。
所以在庞家所有人眼里,大少爷是一直不受老爷喜欢的。
正巧在这时,一个异族女人为庞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不但眉清目秀一股子机灵劲,还有一对和她母亲一样漂亮的蓝色眼睛。
庞府中人都在暗中流传,说这个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是个读书种子,因为他三岁不到,就已经能够背诵一大半的三字经了。
这让庞老爷很欣慰,他觉得他的愿望可能会在这个儿子身上实现。所以他很早就请了先生来府中为这个小儿子启蒙,而那个孩子也没有让他失望,从小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聪颖,就连先生都忍不住夸赞,说这个孩子就是一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庞老爷越来越喜欢他的小儿子,经常抱着孩子对他说:“孩子,你可知为父为何会为你取名‘冲’么?因为士农工商,从商者地位最低,最被人歧视排挤,就算是一辈子只能耕田的农夫,他们也几乎将所有的生意人视为奸商,很不巧的是,为父就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你将来一定要成就功名,拼命冲出商人后代这个称呼,然后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那孩子非但机灵聪颖,还极有天赋,学什么都很快。在他五岁时,偶然路过大少爷院子,听到里面传来呼喝之声,孩子便禁不住好奇,便偷偷在门口窥探,看见大少爷赤裸着上身正在跟着一位师傅练拳。孩子看得入迷,回到自已院子后也偷偷练了起来,他记性原本就极好,照着记忆中那位教头师傅的路子依样画葫芦的练了几趟后,一路并不复杂的拳法居然被他耍得像模像样。孩子也被激发起了兴趣,于是时常趁母亲不注意偷溜到大少爷院外偷学武艺。如此过了两年,孩子原本比较瘦弱的身子竟意外的变得结实起来。终于在某一天,阿米娜发现了儿子在偷偷练拳的事,一时大为讶异,几番询问之下才得知真相。
阿米娜一向都是很了解自己的孩子的,思考许久后,于是在某天对庞老爷提起此事。庞老爷本就对大儿子练武大为反感,又突然听到小儿子竟也在偷偷练拳,一时皱眉不已。但阿米娜却说道:“老爷,我看这孩子是真心喜欢练拳,他偷偷练了两年,不但身体强壮不少,病也很少生了,看来练拳强身也是有些好处的。如果老爷答应让他继续练,我保证他绝不会耽误读书,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性子,老爷也不用担心他练了武会惹麻烦。”
此时的庞老爷已经年过半百,脾性也变了不少,而他又极为看重这个小儿子,见他身体确实健壮许多,闻言略作沉吟,然后对阿米娜叮嘱道:“习武可以,但只能强身健体,而且学业绝不能荒废,你们好之为之。”
这之后,阿米娜拿出一部分自己的积蓄,找到了那位教头师傅,请他教儿子习武。那师傅已经得到庞老爷点头,又见另有收入,自然满口答应。自此以后,那教头教完大少爷后,便来阿米娜院子传授那孩子武艺。只不过那教头虽在当地有几分名气,其实武功平平,以前也只是在一家镖局做镖头走过几年江湖,手头有了点积蓄后才来到扬州开了家寻常武馆。所以他教的武艺花架子多,实用的却少,更别提那些内外兼修的高深武学了。但对普通人来说,强身健体却也够了。
庞府小少爷文武皆修的事本不算什么,但在其他有心人的眼里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特别是庞府主母,一心认为那是阿米娜将来要与她争夺庞府家业的手段,所以对阿米娜母子越发仇恨,只是庞老爷还在,她们只得忍气吞声不敢随意发作。
但她们虽不敢明面上对阿米娜母子怎样,暗中却一直不消停,在几个女人的有心示意下,庞府中人逐渐与阿米娜母子拉开距离,刻意排挤,特别是在庞老爷外出做生意时,那些女人便时常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针对阿米娜。尤其是庞府之外,竟开始有人以那孩子的样貌开玩笑,说他是杂种。
阿米娜当然知道个中原由,可她一向与世无争,不愿沾上那些是非,于是越发深居简出,一心照顾儿子,对那些恶意排挤充耳不闻。但当她无意间得知府内府外都有人肆无忌惮的说自己的儿子是杂种时,阿米娜生气了。
她的儿子不就是因为有一双和自己同样的眼睛吗?怎么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杂种了?他们为何会说出那种污言秽语?
阿米娜愤怒了,她可以受委屈,但她的儿子不能!于是某一天她终于爆发了,她叉着腰站在院门前大声咒骂,足足骂了一刻钟,没有人敢出来搭话。
庞府中的女人们吃惊了,她们一直以为那个异族女人是性格温顺的,所以这些年才会对她们忍气吞声。但她们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敢在府中那般公然咒骂,于是她们更恨透了阿米娜。
但那一次后,阿米娜再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因为她突然明白,她要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她要让儿子好好生活下去。
在这个偌大的庞府中,她虽然倍受庞老爷宠爱,但她的名份只是一个妾,无论地位还是其他,她都无法正面与那些女人尤其是主母抗衡。
所以她选择了隐忍,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隐忍退让,她们就会减弱对她的恶意。
可她错了,她的退让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排挤和敌对,对她母子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过份。后来她甚至还听到谣言,说她的儿子不是庞老爷亲生,而她更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阿米娜既愤怒又无奈,可她没有办法回击,她只能将那些污言秽语咽进肚子里,独自一个人承受。而庞老爷不但年纪渐大,在外面应酬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陪伴她们母子的时间也随之减少。庞老爷自然也听到过那些谣传恶语,但他明白谣言难止的道理,索性不去理会。至于家中,只要有他在一天,别人就不能对那对母子如何。
但阿米娜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在府中女人们刻意排挤下,她与儿子的日常生活所需也逐渐被克扣减少,生活已经远不如从前。更雪上加霜的是,因为长时间的积郁难消,竟引发了阿米娜难产时落下的病根,她的身体开始变得糟糕,日渐消瘦。
只有十岁的孩子渐渐发现,他的母亲越来越不爱说话,心情越来越沉郁,身体也不如从前那么好了。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却明白,她的母亲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开心快乐。
直到某一天,庞大少爷竟然偷偷饮了酒,借着酒意指着孩子鼻子骂:“你竟然也学我练武?你配吗?你难道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是狗杂种吗?你有什么资格姓庞?”
孩子第一次听到他的大哥如此骂他,脸色都白了。
大少爷依旧喋喋不休地冷笑着嘲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说你是杂种吗?因为你娘是一个贱人,只有贱人才生得出你这样的贱种。你一个妾生的狗崽子也配和我一样当少爷?”
十岁的孩子愤怒了,他没有与比他大了整整五岁的大少爷对骂,而是直接跳起来,一拳打断了大少爷的鼻梁骨。大少爷血流满面,捂着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发狂似的扑上去,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
大少爷虽常年习武,但练的功夫花架子太多,实用的太少,他急怒之下,动起手来几乎把师傅教的招式全忘了,只凭着年长几岁的蛮力乱打一通。而那孩子练的虽也是花架子,可他练得刻苦,基本功远比大少爷扎实,所以他才能一拳打断对方的鼻子。两人扭打间,大少爷虽仗着身高体壮的优势追着孩子满院子跑,可挨的拳头却比那孩子要多得多,这让大少爷更为急怒。
但那孩子毕竟只有十岁,不多时终于体力耗尽,被大少爷扑倒在地,可那孩子却是倔脾气,尽管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他硬是没吭一声。直到两人的打斗声惊动了府中众人,才被七手八脚的拉扯开。
庞府中人一看两人一个满脸是血,一个鼻青脸肿,顿时都炸开了锅。阿米娜闻迅赶来,见状顿时面无血色。那主母更是扯着嗓子哭叫,说六房的小崽子要杀他的儿子。
阿米娜伸手就扇了儿子一耳光,怒斥着让孩子赔礼道歉。可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泪水直流,却就是不肯说半句话。
那主母趁机喝骂阿米娜,说她的儿子是没有教养的异族蛮子,根本不懂何为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阿米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当时庞老爷正好在家,匆匆赶来后,他喝退众人,然后让两个儿子当面对质,说清楚来龙去脉,男孩终于说出了打架的原因。
庞老爷听完后勃然大怒,指着大少爷骂道:“你这不孝子,你骂他是狗杂种,岂不是连你爹我也一起骂了?”一怒之下将大少爷禁足三日,在祖宗灵前下跪思过。
然后他又对那孩子说道:“自古长兄如父,你出手伤你大哥,简直目无尊长,该领家法。”喝令家丁按住孩子,亲手取了鞭子鞭打二十,直抽得孩子屁股鲜血直流,卧床半月。
阿米娜郁怒攻心,病情愈加严重。
孩子卧床期间,庞老爷曾来看望,并当着阿米娜的面对孩子语重心长的说:“你大哥虽有错在先,但尊父敬兄乃是礼法,你既然先动了手,这顿鞭子便必须自己受着,你也怪不得我。”
“但,你打得好。”庞老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小儿子,语气沉重地说道:“如果别人无法给你公道,那你就只能靠自己把公道抢回来。”
自此以后,阿米娜母子在庞府中的日子越发难过,庞家几个女人在主母的授意下,将那对母子视为仇敌。而阿米娜虽还未到三十,却已经病入膏肓。而那个孩子,却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少。
一晃眼又过了三年,孩子已经十三岁。这一年的冬天,庞老爷受好友邀请夜游冬湖,在画舫上多喝了几杯,散场离开时不慎从甲板上坠落湖中。冬时水冷彻骨,加上年事已高,庞老爷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人被送回庞府后,还未交代完后事便一命呜呼。
庞老爷一死,偌大的庞府顿时群龙无首,庞家主母趁机掌握庞府大权,不但使用诡计销毁了庞老爷生前留给阿米娜一部分家业的亲笔遗嘱,更对她母子开始肆无忌惮的针对打压,意欲将二人赶出庞府。没有了庞老爷这个倚靠,阿米娜度日如年心力交瘁,病情每况愈下,内外交困之下,阿米娜终于卧床不起,时常呕血水米难进。
还没有等到过年,某一夜大雪,阿米娜喝完贴身丫鬟送来的汤药后,突然呕血不止,最后在儿子的哭喊中不甘的咽了气。
失去了两个依靠后,十三岁的孩子一时举目无亲,他的大娘不但趁机遣走了教书的先生,更收回了院中的下人,只留下孩子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所幸庞府中还有一个由五夫人所出如今尚未出阁的小姐平日里与那孩子感情甚深,时不时的偷偷接济于他,才不至于让他饿死在那个冬天里。
庞老爷死后,庞府的厄运却还没结束。在那年除夕,大少爷以庞府家主的身份邀请了许多他在外面结交的朋友一起在府中喝酒作乐,深夜时庞府突然走水,大火笼罩了整个庞府。混乱中,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突然冲进了庞府,趁机抢光了庞府中积攒多年的金银。那孩子本在偏院中昏昏沉沉的睡着,忽然被浓烟呛醒,他慌忙冲出院子,看到整座庞府已经被大火包围。
他吓坏了,急忙跑去正房那边,却看到到处都是尖叫乱跑的人,会客厅里,大少爷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大少爷既震惊又愤怒,但在刀口之下,他只得乖乖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孩子认得那些人,他们正是大少爷邀请的朋友。或许大少爷万万没想到,前一刻还在与他把酒言欢的朋友,下一刻就突然用刀逼他说出府中钱库的所在。而且府中的大火,显然也是他们放的,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孩子吓呆了,双腿直哆嗦。他从火光中看到大少爷在说了几句话后,忽然就被一刀割断了脖子,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溅出来。孩子魂飞魄散,裤裆顿时一片温热。
大少爷死了,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为何会死。然后十几个陌生人开始在庞府洗劫,过程中无论男女,遇之则杀,烈火冲天的庞府中顿时尖叫惨嚎声连绵不绝,原本富甲一方的庞府顿时变成火海炼狱。
那孩子躲在大门外,一时吓得口不能言足不能动,浑身颤抖如筛糠。猛然惊醒后,他才想起府中那个与他感情甚好的姐姐,于是拔腿就朝另一边的偏方跑去。
等他踉跄着跑到五夫人的院子外时,看到的只有冲天的火光,那处院子已经早已被烈火吞噬。
孩子这才知道,他的家已经完了,家里的其他人也完了。
于是他只有逃跑,尽管他满腹悲愤,但他别无他法。
一夜之间,他彻底成了一个孤儿。
那一年,扬州城里出了一件大案:除夕夜里,富商庞伯之府中被强盗闯入,家财被洗劫一空,庞府满门三十余人无一活口。
成了孤儿的少年没有了家,又怕被那些歹人认出,便只能悄然离开扬州。他身无分文,又不知该去哪里,便只能一路漫无目的的流浪。饿了,就抓鱼摘果充饥,渴了,河中捧一把水吞进肚里,倘若运气不好生了病,也只能听天由命的硬熬着。如此过了半年,少年不知身在何处,人也变得骨瘦如柴,等待他的,似乎只有无尽的凄惨和不知哪一天就会到来的死亡。
少年半年来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他做过乞丐,但因他相貌与常人有别,那些人见到他后只会捉弄恐吓,不愿施舍于他。少年却颇有原则,宁愿喝河水吃野果也决不愿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秋天的时候,少年流浪到一个名叫金陵的地方。金陵城外有一条大河,河边有渡口,往来的船只很多,所以经常会有人招用苦力搬运货物。少年大着胆子去了渡口,希望能找到一份能够吃上一口饭的营生。他苦等数日,最后终于被人看中,得到了一份在船上搬运粮包的活计。
瘦弱的少年虽从没干过苦力活,但为了能活下去,他也只能拼命干活,就算肩膀被磨破脚板起了血泡,他也决不放弃,因为每日收工时手里的几个铜钱,才会让少年有活下去的希望。
那一日,金陵下起了毛毛细雨,少年坐在岸边等着结算今天的工钱。他脸上被秋雨淋湿,有一种黏稠阴冷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从前在扬州时的日子,也想起了他的母亲,然后他早已变得黝黑瘦削的脸庞上雨水和泪水便和在了一起流进了他的嘴里,味道很酸也很苦。
轮到少年领取工钱的时候,工头却告诉他他被辞退了,原因是他每天搬的粮包没有别人多,工头还要供他一顿馒头,这让工头觉得不值。少年硬着头皮对工头说他今天已经做了一天工,应该结算今日的工钱。哪知那工头却冷笑着说道:“老子是看你可怜的份上才让你在这里吃几天饱饭,不然像你这样的贱种,别人早就赶一走了,你居然还敢找老子要工钱?”
少年又一次受到了侮辱,但他没有像当年那样挥出自己的拳头,因为他已经没有那种胆量和气力了。但他不甘心,死皮赖脸的缠着工头,工头一怒之下,一脚将他踢得滚了出去,然后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路人,被少年撞到后,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往后退,而是低头看着躺在泥泞中的少年。
那是少年与那人的第一次相遇。
那是一个相貌清俊斯文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男人,身形修长瘦削,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几分疑惑几分戏谑。
少年躺在泥泞中与他四目相对,后者忽然轻轻一笑,然后转身走开。
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码头边的一个卖茶的摊子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几个馒头,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少年从地上爬起,满身泥泞。他本想一走了之,可又很不甘心,犹豫许久后,他终于做了决定,他想要回自己的工钱。可是工头人高马大,身边还有几个帮手,少年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一屁股坐在码头边,眼睛直盯着远处的工头。
他一边等一边想着办法,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少年没有注意到,那个被他撞到的年轻男人,也已经在茶摊坐了一个时辰。
他不像是在等人,也不像是要着急坐船离开,茶摊的茶也并不好喝,那他是在等什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经见黑,工头那边已经要准备离开了。
少年心里十分焦急,可他不想挨饿,更不想挨揍。他的拳头握紧又松,松了又紧,却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个时候,少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喂……”
少年蓦然回头,就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正是先前被他撞到的那名男子。
少年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对方叫他做甚。
那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少年,忽然伸出双手摊开,他的右手中是一个馒头,左手中是一块碎银。
少年目光更疑惑了。
那人笑吟吟的看着他,问道:“你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