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苓

谁都不愿意待在地面上,都想往高处爬,回廊与宫室的顶子上爬满了人,坐的卧的,哭的嚎的,带瓦的地儿已经没有落脚的了。有些游过来的人,都已经没资格上瓦,只能站在他们原来八辈子也没机会上的白石地面上。

但水是从城西往城东冲的,城东那头城墙没有破损,水被堵住了之后,又往回漩。

从城西冲到城东的很多东西,就都挂在了水中屹立不倒的王宫边上,被水推到了跟沙滩海岸似的白石台阶上。有被人脱下来的皮甲,有屋顶被冲碎后散开的茅草,有军中的营帐布,但更多的是尸体。

一开始冲过来的还不过几十具,有人会不想看,跑过去推开,让尸体飘走。

但后来越来越多。

王宫附近的水面上,就像是被投了毒的鱼塘,一片片浮起的尸体汇聚,谁也没能耐把这些都推走了。

一整个阳光暴晒气温升高的白天过去,水位丝毫没降,那无数随着水浪起伏的尸体却发出难闻的气味。

浑浊的水已经漫过白玉石台阶,没有上到房顶站在宫室外回廊上的人,已经脚踩着黄水,成片的尸体离他们距离很近了。他们满脸绝望,却也愤愤的看向紧闭的宫室内。

他们知道,负黍君和他的亲兵就在里面。

之前负黍君派人严防死守不许普通士兵冲进来,却让不少士兵都有空爬到房顶上去。这会儿眼看着宫室都会被淹没,他怕是也上不去房顶罢——

不少士兵幸灾乐祸的想着。

负黍君刚刚不让他们进,他们这会儿也能守在这儿,不让他出来!

到时候水漫上来,大家一起死!

而水已经渐渐荡过门槛,洇进了空旷的宫室内。

负黍君就呆呆坐在床榻上,躲在屏风后头,看着黄色的浊水蔓延进来,沿着砖石缝隙游走,一直靠近到他身边来,将他脚下的短绒地毯洇透。他抬起脚来,把自己的靴子撤离地面,也放在了床上,四周的卫兵守着门,人数不多,但似乎心也极其不稳了,低着头交头接耳。

他心头绝望难以言喻。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种困境下,他的手下就再也不是他手下了。

过一会儿,可能他提议有人搭绳到房梁上,让他爬上房梁,不但不会有卫兵相助,这些卫兵说不定还能拔出刀来,临死前拉一个王族垫背,把他给分了。

忽然看着宫室侧间的门打开了,他贴身的宫奴带着黑帽,朝他走过来。

宫奴端着漆盘,心思却完全不在漆盘上的酒爵上,他佝偻着后背,走的极快,冲到屏风后来,满脸狂喜,小声道:“公子!有人来接咱们了——”

负黍君猛地直起身子,四顾一番,确认那些卫兵根本看不见屏风后头,这才弓下腰去,看向宫奴,把声音压进嗓子眼里:“你说什么?”

宫奴舔了舔嘴唇。他是来通报消息的,负黍君有活路,他就可能有点活路。

宫奴:“是大梁来的传令兵,而且是您自己府上的兵。本来是给您递私密的消息的,却没料到来了成周附近发现发了大水,他们就征了民船,偷偷靠近成周,等夜色落了,才不点灯划船靠过来的!”

负黍君惊喜的双手发抖:“这么机灵——”

宫奴:“只是他们带来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说是大君病重了,神智都不清醒了,他们怀疑是……太子……”

负黍君一愣,一把抓住宫奴肩膀:“那我更要走!是他,是咸池——咸池想要趁此机会坐稳自己的位置!传令兵呢,人在哪儿?”

宫奴:“在西角楼处,没有打灯,船偷偷停着。奴就带您过去。”

负黍君正要起身,忽然道:“你等等,我拿点东西,重要的物什可不能忘了——”

宫奴:“公子要什么,奴给您拿。”

说着,负黍君翻身到床榻内侧一阵翻找,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宫奴正要起身,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

负黍君拽住他脖子,将他扣在身前,一只手抠住他舌头让他不得发声,另一只手捏住一把匕首,搭在他颈上。四五十岁的老将,自然是杀人的绝顶高手。负黍君压低声音笑道:“我要你这身衣服。你以为我身为负黍君,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在外头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离开么?”

他抬手一划。

血利落的喷在床帐上,下手干净,人死的也干净。

这身宫奴的衣裳半点血都没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