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效摔碎了桌上的冻石墨砚。
待要发作之时——
底下有个顶级谋臣庞紫珠却说:“美人如何误国,既不能批阅奏折,也不能左右民生,全赖王上一只批朱笔掌权天下事。若是王上不动声色,美人如何千姿百媚也与君无关!再者,你们口中吹枕风的妲己褒姒之流,若是贤淑有德,行劝谏之道如何不能惠及天下?”
他聪明地算计我。流言以逼迫姿态飞舞,溅到人群中,星火燎原之势。
这个好谋臣,特意散播,想“点拨”我做一个贤明的、流芳千古的美人。
我听说赵效只是喜怒不显、如看死人般地盯视了庞紫珠许久。
赵效在房中为我洗脸擦面、服侍穿衣,选腰带给我系上时提起这件事,对我说,“小滟。你说,我抽了庞紫珠身上的骨头、肉筋,能熬多少碗堵嘴的粥灌给那些人?”
我便摇头回答,“可是杀了庞大人,阿训你也会死的。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用两年再杀吧。
我不用担心眼前这个人对我生半分的气,也没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赵效牵着我的手进芙花苑时,浪荡秀致的外皮竟有几分局促,温暖芳香的椒房之中,越过满床的桂圆、红枣、莲子等物,立住看我。迟迟拉不下遮羞的床帘纱帐,比我还像一个初嫁娶的新娘子,伴着烧得噼啪作响的红烛,耳鬓厮磨间告诉我他的乳名为阿训。
就连在赵效面前毫不忌讳地说“死”字,他也是不会动怒的。
阿训装得那么累,竟然还是个不懂床第之事的处子。
他说,若我名声不引人忌讳地风流,父王疯魔后怕早就一剑杀了我。母后爱权势,实则早有毒杀赵王之心。你放心,那些与我同室的女人满载金银而归,我连他们的脸都没看过。
在你之前,我实在是怕女人。
赵效烛火下映出玉面朱唇,一张秀致脸蛋有些阴鸷的雌雄难辨。
他十指拢在我肩上,怕冷一般,赤溜溜地、紧紧地抱贴住我。“我自小在宫里养大,争宠斗艳的暗地腥光不少见,吕栗姬最是厉害了,她是我娘。常年引我父王宠幸怜爱,陷害异己,拨弄权势,烧的我左臂满是疮疤。……前年她豢养男宠,召了个刺客宠幸,两人纠缠不休、珠胎暗结、她便抛下我离开了。”
权势鼎盛时期的穰王赵效,低声朝我哭诉,脸上没眼泪,却是希望我好好抱一抱他。
说有阵日子他最怕看见井,总觉得里面挤不下那么多人、那么多尸骨。
说到那儿,他忽然从追忆中惊醒,握着我脖颈下堆雪积艳的可爱之处吻下去。
我问:“你现在还怕我吗?”他既然怕女人也该怕我,也该最怕我。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没有人会认为我不是女人。赵效哪里都看得见,吻得到,自然能在灭顶的官能之悦中、欲生欲死的切身体会里理解“女人”这两个字的生理意义。我思考良久,得出结论——这个将要在我身边五六年的男人,若是真的怕我,那我就晚些再离开。
至少要与他朝夕相对地折磨他。多加欣赏他惊惧难忍、曲意逢迎的样子。
才不辜负陪着他的这几年。我带着期盼等赵效说话。他吻了我几下。
赵效只是回答:“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怕你?”他低头脉脉不语,握住我的手。“你知道,我的命已经在你手上了。”
有人想欺负你我不许。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身上暗疾许多,经年累月,举国之力都养不好了,大抵也有几个聪明人猜到了。这事只我和我娘明确地知道,她走离了,天底下就你我两人知晓了。迟早是要死的人,有时候看那些各怀鬼胎的“忠臣”在我身上钻营,却不知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可笑。
至少死前,我想你开开心心的。——昏君般的、辜负苍生的发言。
赵效却说他就是苍生中一个不起眼的苦命人,有幸遇到想爱的女人。
他跟苍生没太大关系。
能救苍生的人,也不会是个看起来完好无瑕、实则裂纹花瓶般没几年好活的病鬼。
赵效把我当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妻间画眉时对我说,“我是不许人欺负你的。”
初春,赵效设下诗宴。他叫那些不长眼,非要往柱子上撞死谏臣提着脑袋来赴宴。在金銮殿上拦住了人,说:“你真敢死也没什么稀奇的。史书上的死臣多如牛毛繁星。你见见我的美人,若见过了,还想死,我真心敬你可好?”
次日便设下诗宴。
张趁步在教坊司就素爱读书,王孙贵胄间才名远播,也在赴宴之列。
臣子浩浩荡荡地来,彰显赵效门客之盛。其中谋士以庞紫珠为首,羽扇纶巾。
武将豪迈落座,龙虎的精神气尽显。
珍珠中不乏混珠的鱼目,鲍鱼也有芝兰一室的。那些溜须拍马的无能小臣,和位高权臣说不上话;尸餐素位的官员自成一列,只顾钻营关系。我隔着屏风看见这些人,赵效坐在我身边,看见庞紫珠落座,一袭官吏特有的暗红飞鱼袍,眉眼饧涩,口中似乎喃喃着“尾大不掉”几个字。
在艳花楼和教坊司的时候,大家都可怜我,爱我。唤我“小滟”时声音柔丽,温柔又缠绵。
诗宴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稀奇的。
每天从坊外被人投掷进来的小诗太多。累起来可以建座河堤。奴仆们找不到地方放了,发现我拆也不拆,就干脆堆起来放到柴房里做引火的折子,每日烧个几斤也腾不出空。偶尔抽出几张带血的,很是慎人,知道外头牡丹花下疯鬼多,怕上面附了什么不干净的魂魄也不敢烧。还得防火,若是不慎走水了。
整座王城也要在这诗篇中烧得情意绵绵,焚烧殆尽、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