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实事求是呀。你觉得她像皇后的样子么?还有谢夫人,抠抠搜搜的,也是一股子小家子气……”
秋姜没再听下去,摸索着去了谢长晏的屋子。
闺房窗户半开,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妇人,衣着朴素,鬓发微白,脸上还有两道较深的法令纹,面相显得有些凄苦;另一个则是个跟妇人差不多高的少女。
秋姜在树杈间蹲了下来,心想,这就是谢长晏啊,倒是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之前听她在马车中说话,还以为是个娇俏软萌的小姑娘,没想到,长得如此棱角分明,眉目深长,不甜美也不可爱,带着些许锐气。真不知芝兰谢氏是怎么养出的这么个异类,居然敢退燕王的婚约?
她可没忘记谢长晏对彰华说的那一句“我的脚好看吗?”一听就是在撒娇。而彰华回应她的笑声,也很温柔亲昵。
前几天还在腻乎的两个人,今天就毁婚,为什么?
少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妇人道:“娘,那些都不必带,咱们抓紧。趁这会儿天黑,悄悄走,免得被人围观。”
妇人看着一屋子的箱子,颇为不舍地叹了口气:“也罢,都是身外之物。可以走了。”
谢长晏灿烂一笑,拎起两个最大的包袱出了门。
墙角有黑影一闪,秋姜认出来,那是孟不离。
孟不离为何也如此鬼鬼祟祟的?
幸好,幸好她一路十分小心,离得也远,应该没被孟不离发现。
秋姜摸索着跟了上去。
知止居的院子里备好了马车,谢长晏把包袱扔上车,再扶妇人上车,另有两名婢女也跟上车去。此外所有仆人全部列队站在门旁恭送。
谢长晏朝她们挥了挥手:“这段日子劳烦各位费心了,有缘再见!”说罢跳上车辕,接过车夫的马鞭,亲自挥了一鞭:“驾——”
马车碾碎冰雪,驰出了燕王曾经的府邸。
灯笼摇曳,在白雪上晃出一地星星点点的碎光。
旁观着这一幕的秋姜忍不住想,她可能亲眼目睹了一场传奇——
若不是谢长晏,换诸于任何一个别的女子,都不敢也不可能退皇帝的婚。
而若不是彰华,换诸于其他皇帝,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偏偏是这样的姑娘遇到了这样的帝王。
这一幕终将记入史册,石破天惊。
那么,究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皇帝输了,世家赢了吗?
秋姜的眸色转为深沉。
而这时,孟不离也牵回了自己的马,看样子要离开。秋姜决定暂时放下谢长晏,还是先找到风乐天要紧。
她没想到的是,孟不离并不是放弃跟踪谢长晏,而是先谢长晏一步帮她安排客栈去了。
秋姜在湿滑酷冷的雪地里追了二十里,追到渭陵渡口,看到孟不离在最大的客栈门外停下时,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
孟不离向客栈老板展示了一下刻有鹤图腾的令牌,老板面色顿变,弯腰道:“最好的房间一直留着呢,小人这就领你去。”
孟不离却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幅人像画,向他展示了一下:“等会,她来住。”
客栈老板记下画上人的模样,道:“是是,一定安排周全。”
孟不离点点头,在大厅里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杯茶,把帽子一压遮住脸庞。
他这是在等谢长晏吧?
客栈老板吩咐一名伙计道:“贵客马上就到,去把地龙烧起来。”
伙计连忙应了,秋姜趁机跟上伙计。从后门出去是个院子,积雪已扫净了,露出湿漉漉的青石路,蜿蜒着通向隔壁的院子。那是个一进的小院,共有四间房,西房门前种着一株罕见的梅树。
伙计把地龙烧了起来,秋姜则趁机把四个房间转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伙计干完活就走了,而谢长晏还没来。
秋姜趁机在西屋榻上坐下,捶着酸软的腿,忍不住自嘲道:“这半年光顾着种花,吃饭保命的本事却退步了,这可不行啊……”
思绪则情不自禁地飘到了风小雅身上。
他跟他爹到底去哪了?是真的因病离开了,还是听说如意门要对他们动手,故意躲起来了?
风乐天看似一张笑面,却能坐镇大燕朝堂二十年,绝非简单人物。以他的权势人脉,没准知道世家跟钰菁公主之间有勾结,接到风声也不奇怪。
那么,他的失踪绝非简单的“躲藏”,应该是在布局反击。自己如若莽撞出手,恐会中计。
还有谢长晏的退婚,是世家博弈的后果,还是皇帝的布局?
秋姜沉吟,决定留下来接触一下谢长晏,不管怎么说,谢长晏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应该比风氏父子好对付多了。
她等啊等,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凑到窗边看了一眼,来的果然是谢长晏她们。
她一个纵身,飞到横梁上藏好。
谢长晏先将行李拎进东厢,又跟母亲说了会话后才走进西厢来。
秋姜听到她在门外笑着说:“知道啦知道啦,那娘你先休息,我也睡一觉……”但人一进来,关上门后,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不仅不笑了,还低着脑袋,显得情绪十分低落。
谢长晏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的梅树发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秋姜从上方打量着她,觉得她像一匹还未驯服的小马,眼睛里带着浓烈的爱和恨,虽在发呆,也能看出些许不羁来。
“这是……要冻死了么?”谢长晏忽然喃喃了一句,将身子探出窗外,折了一截梅树的枝干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秋姜想了想,索性跳下去问道:“你怎么知道?”说罢,将梅枝从她手上夺了过来。
谢长晏迅速转身,惊道:“你是?”
“你先答我,如何看出要死了?”
谢长晏虽满头雾水,仍乖乖答道:“大燕梅子昂贵,源于梅树难种,尤其是北境冬寒,无法成活……梅树怕冷……”
秋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梅树怕冷?不是说映雪拟寒开么?”
谢长晏一笑:“梅树较别的花卉耐寒,但毕竟不是松柏。这么一场雪下来,这树冻得不行。再加上雪前久旱,水浇得不够多,如今底下的树根怕是已枯了。”
秋姜想,这小姑娘,对植物倒懂得挺多,应该跟自己换一换,她替她去知止居读书,她替她去草木居种花才对。
这时谢长晏又问道:“你……是谁?”
秋姜狡黠地朝她眨眨眼睛,然后比了个绊马索将马车绊飞的动作。
谢长晏十分聪慧,立刻猜到了幸川那晚的马车事故,目光情不自禁地朝一旁的矮几挪了过去。
秋姜连忙遏制她那不切实际的小算盘:“喂喂喂,妄动的话,恐怕不安全哟。”
“你想做什么?”谢长晏顿时涨红了脸,果然还是个小姑娘,“我、我已不是皇后了!”
“我知道。我不杀贱民。所以你现在很安全。”秋姜看着梅枝,目光闪了闪,“你还知道什么有趣的事,再说点给我听呗。”
孟不离帮她租了客栈,必定会亲眼确定谢长晏无恙后才会离开。所以,此刻应该还没走。
而孟不离之前既然刻意回草木居拿了风小雅的风氅,必定会跟风小雅碰头。
正所谓她找不到风小雅,但可以让风小雅来找她。
秋姜决定主动现身,好让孟不离看见她,去跟风小雅通风报信,顺便跟这位差点要当大燕皇后的小姑娘聊一聊。
前大燕准皇后虽然年纪幼小,才十三岁,但还真不是个寻常姑娘,慌乱不过一瞬,很快镇定了下来,问:“你想听什么?”
“你来猜我是谁。你若猜到了,我就给你个小奖励。如何?”
“若猜不到呢?”
“那就……杀了你娘?”
谢长晏大惊:“我娘已不是诰命了!”
她脸上写满了“你刚刚还说不杀贱民,怎么这会儿就说话不算话了呢”的着急和谴责,看得秋姜好是愉悦。
真好啊……这么年轻的年纪,这么未经人事的天真……看来谢家和燕王,都把她保护得挺好呢。
秋姜有些嫉妒,便忍不住想让她更着急:“这样啊,那就抓了你娘?”
“你!!”谢长晏明明气恼到了极点,但不知想到了什么,靠着矮几坐下了,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的眼睛极好看,形如月牙,瞳仁又大又亮,显得整个人特别精神,尤其是这么盯着人看时,有股子不屈的蛮劲。
让人特别想驯服她。
秋姜忍不住想:自己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呢?这样的姑娘,难怪当不了皇后啊……她伸出手,摸了摸谢长晏的脸:“小姑娘,谁教你这样看人的?看得人心痒痒的……”
谢长晏立刻将她的手打开。
秋姜哈哈一笑。
谢长晏道:“你的僧袍是旧的,穿了有半年,虽然浆洗得很干净,但右袖重新缝补过。”
秋姜一怔,连忙抬袖,真的看到了缝补的痕迹。她逃离草木居时换回了原来的装束,穿着僧袍走的,这几日四处奔波,没顾得上更换,有破损在所难免。可奇怪就奇怪在,那些地方居然都补好了!
什么时候?谁给补的?四儿么?
谢长晏又道:“补袖子的线是好线,但手工却差得很。”
秋姜想,那就不是四儿了。四儿有癔症,必定是补得极好才会动手。不是四儿的话,又会是谁呢?
总不会是风小雅吧?
“如此寒冬,你穿的这般少,刚才摸我脸的手,却很温暖,说明你不畏寒——你会武功。你手腕上的佛珠,是用程国的足镔打制。足镔提炼复杂,极为昂贵,铸兵器时仅用于锋刃那一处,而你却以之作珠。”
秋姜有些意外——小姑娘竟然认得镔?!隐洲谢家真那么博学?
谢长晏一边观察一边继续道:“我猜,那应该是你的武器。你若那夜用此珠击马,而非绊马索,我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秋姜哈哈一笑,“谁说我要杀你了?”
“知道。因为我是贱民嘛。”
秋姜想,小傻瓜,恰恰相反啊,正因为你身份特殊,才不能死啊……
“你的鞋底虽然满是泥垢,但都干了,说明你进此屋起码有半个时辰了——在我之前。半个时辰前,差不多是孟不离替我订房的时候……你是跟踪他来的这里?”
秋姜悠悠道:“还有吗?”
“你跟踪孟不离,不是为了找我吧?如果打一开始目标就是我,直接跟踪不会武功的我,比跟踪孟不离要容易得多。你认识孟不离,又这幅模样……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我是谁?且说好,猜错了的话,你娘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