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澄枫几乎能够确认:“有人要杀我。”
“啊?这怎么可能?”陆彦瞪大眼睛。
闻澄枫就知道他会是这么个反应,索性把今天在宫外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从最初的酒楼迷`药说到巷口刺杀。
这其中也有他想跟虞清梧解释的。
他没想逃出临安,没想一走了之。
那会儿,闻澄枫拉着虞清梧躲开刺来的匕首,同时感觉到有人趁乱抓住了他的后手腕,使了蛮力想把他拽走。
闻澄枫当时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在酒楼后厨拿解药的时候,他已经下令`计划全部取消,以暗卫的绝对忠诚,不可能违背命令擅自行动。可让闻澄枫没想到的是,那人居然大胆到给他下药。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内侧,皮肤上俨然是一条新添的血痕。
那个冒充他手下暗卫的人事先在刀上抹了迷`药,闻澄枫一时疏忽中招被他拖走,意识昏沉提不起力气反抗。亏得他先前在酒楼里吃过解药,体内的药效不到一炷香便自动解开。
再次醒来,是在一辆马车上,眼见就要出北城门,闻澄枫不动声色向那人套话。
孰料那人却说:北魏出了大事,他原本买通好掖庭宫人给闻澄枫递信,但突然收到消息得知闻澄枫今日会跟长公主出宫,才临时谋划了这场刺杀,只为把他带回北魏。
闻澄枫当机立断,在马车拐过巷口盲区的瞬间,拧断了那人脖子。
可笑,他与手下暗卫传递消息的方式,从来不是通过掖庭宫人递信,而是利用猫语秘术。还有那个刺杀虞清梧的小贩,在发现闻澄枫阻拦时皱起眉头,眼底流露出浓浓杀意和不耐,便绝对不会是他的暗卫。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人的目的从来不是虞清梧,而是他。
之后,闻澄枫将过分显眼的马车和尸体都交给手下暗卫处理,又询问了北魏如今局势。在得到“一切如常”这个回答后,急急回去找虞清梧。
所以不是他故意耽搁半时辰之久。
无奈不慎中招,身体被药效控制。
陆彦听完后,掌心重重落下,把桌面茶盏拍得抖三抖:“岂有此理!”他的暴脾气说来就来,“竟然有人敢这么对主子!老子非得砍了他不成!”
“尚且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能肯定是北魏的人。”相反闻澄枫要比他平和许多,冷静分析,“但我又实在想不起北魏朝堂上,有谁有立场杀我。”
在北魏组训中,立储必立嫡。当初皇后诞下龙凤胎一儿一女,他是唯一嫡子。
可闻澄枫都被废两年有余了,在他刚被俘虏来南越那会儿,皇后腹中就已怀上新胎,且从北魏宫中传来的消息得知,御医就诊后判断,皇后腹中应是个皇子。
那便是魏帝和百官眼中的准太子。
从明面上来看,他已经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上回说抓到两个峡谷战役中的逃兵,有审出什么结果吗?”闻澄枫问。
“没呢。”陆彦摇头狠狠啐道,“那两个死鳖孙嘴巴牢得很,还在撬。”
意料之中的结果,闻澄枫点点头表示知晓。
他之前从没怀疑过北魏军营会出内鬼的可能,但在今天却忽而有了种猜测。如果有人事先给南越泄露了他们的行军计划,那他毫无防备地被南越背刺一刀也就不稀奇了。
毕竟在南越杀他,远比在北魏杀他要容易。
这般敌暗我明的情况,他继续留在南越也好,至少在南越皇宫中,北魏细作还不敢轻举妄动。而假如他一旦回去北魏,手中无兵无权,那便是几近任人宰割的境地。
想明白前因后果,他对自己今天没逃离南越的理智决定,复生出庆幸。
却偏又无端想起长公主。
闻澄枫从榻上拿起一个包袱抛给陆彦:“给你的。”
“什么东西啊?”陆彦大手大脚地拆开绑结,把里头物什拿出来掸了掸,不解挠头,“一套衣服?”
闻澄枫道:“长公主给你买的年节新衣。”
当然,他没告诉陆彦,这是他喊了虞清梧好几声姐姐之后换来的。
陆彦以前在军营穿得都是冷冰冰盔甲,又重又硬,来南越之后的日子也跟狗啃泥一样糟糕,哪里见过这般厚实且光滑的衣服料子。他仅是用手摸就知道肯定值不少银子,迫不及待开始试穿。
他系腰封之时,虞清梧派来送晚膳的宫人敲了敲门。在得到闻澄枫应允后,端着漆盘走入,将一盘盘色泽光鲜的菜肴摆在桌上,荤素搭配,很是讲究。
陆彦闻见饭菜香忍不住咽口水,他头脑一根筋,下意识嘀咕:“主子,你说这长公主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
“咱下药迷她,还打算利用她当跳板在她眼皮子底下开溜,结果她啥都不追究不计较也就算了,还给咱买年节衣服,送大鱼大肉,怎么比我还神经大条呢,怪蠢的。”
“你说什么?”闻澄枫刚拿起筷子的手顿在半空。
“没,没说什么。”陆彦连忙捂嘴,讪讪胡编,“我夸长公主冰雪聪明、出手大方呢。”
他算是捋出经验了,好像只要他一用贬义词形容长公主,主子就立马沉脸不高兴,遂想用褒义夸奖糊弄过去。
陆彦这个结论不假,但唯独这晌他会错了闻澄枫的意。
……不追究……不计较。
闻澄枫在心里反复念过陆彦说的两个词。
他郁郁寡欢了半天,都在恼虞清梧不在意他是去是留。可忽略了,在不计较之前,虞清梧没有追究他的出逃。
闻澄枫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如果虞清梧追究会怎么样。
他“出逃未遂”是轻,更严重的,是满城兵马司出动搜查北魏细作。他手下暗卫被抓捕,辛辛苦苦布下的暗桩被捣毁,这半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闻澄枫没办法想象那时的后果,也无法估量重头开始部署需要多长时间。
所以虞清梧不追究是一种保护,只不过身为南越长公主她没有立场帮自己,唯有装糊涂不计较才能让这场密谋计划彻底息事宁人。
思及此,闻澄枫不自觉嘴角勾了勾。
心口不一……
他就知道长公主最擅长心口不一,这回居然演得把他都骗过去了。
陆彦见自家主子突然开始恍惚发笑,心想夸长公主这法子果然好使,他拉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捧起碗就准备扒饭。筷子对准一块八宝鸭,正要下箸夹起。
“啪——”的一声,闻澄枫用筷子尾端敲了下他的手背,痛得陆彦顿时收手。
“这些是长公主给我,你吃什么吃。”
“可这不是送了两副碗筷嘛,明显也有我的份儿啊。”陆彦脑回路比较长,老老实实反驳。
他一句话说完才感觉到有束深幽目光落在自己头顶,满含怨念,急拍脑门反应过来。
长公主的东西,就是长公主那个人的象征。
他从善如流放下筷子:“这些是长公主给主子您的,全都是主子您的。”说着只抱了一碗饭站起来,笑得露出两排门牙:“我去小厨房找其他吃的。”
房门合上,丝毫没觉得自己像只护食大狗的闻澄枫夹了一筷子糖醋鲈鱼。
他不怎么喜甜味儿,却觉得今日这道鱼入口鲜香,异常美味。
是夜,如絮雪花漫天纷飞,给红墙绿瓦蒙上一层轻盈的洁白。
瑞雪兆丰年,年节降雪寓意吉运。但闻澄枫无暇管南越农田丰收与否,只知道虞清梧在意他,便是最大的福。
一双腿仿佛不受控制地走到瑶华宫正殿。
伺候在殿外的是棋秋,一见到闻澄枫走近当即笑问:“闻公子还找殿下是有何事?”
闻澄枫微愣,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就鬼使神差地往这边走。
他微抿的嘴唇翕动,想随意编个理由,突然:“哈哈哈——竟是这样,好生有趣哈哈哈——”
殿内传出欢快笑音,明媚而张扬。
棋秋看出闻澄枫脸露狐疑,主动解释道:“殿下在听吴先生说书呢,公子可要进去一起听听?”
“吴先生是谁?”闻澄枫疑窦更甚。
“诶,闻公子不知道吗?”棋秋道,“便是昨日茶馆中的那位说书先生,殿下喜欢听他讲的故事,今儿一早便召了人进宫。这不,殿下已经笑了大半个时辰,似是停都停不下来。”
“哈哈哈——不行不行,本宫笑得肚子都疼了,先生缓缓再说,缓缓再说……”
殿内又传来接连不断的笑声,闻澄枫仅是听着就能想象出虞清梧那双桃花目如何泛起薄雾微红,绛朱染唇又如何笑出贝齿皓白。明艳姿容恍如眼前,却不是对他笑的。
他昨天没注意茶楼里的说书人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左不过是头发花白的长须老头儿,能说出什么有趣儿故事。别再讲些大不敬的深宫秘闻,祸从口出丢了脑袋才好。
不,不对……
就是要他口无遮拦,说些不该说的,然后让长公主把他赶出去最好。
闻澄枫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攥住衣袖,心底攀爬出名唤嫉妒的魔鬼。
这一晌,他无比想冲进殿内,对虞清梧道:不就是讲故事嘛,他也会!不就是逗人开心嘛,他也可以!
哪怕是他不会的,自己也可以学!
学到最好,最能惹她展颜开怀,这本来就是身为伴读的分内活儿。做什么召一个糟老头子进宫,还独处内殿,显得他这个伴读很没用,很不被需要似的。
“公子?闻公子?”棋秋犹如春风的温声细语拉回了闻澄枫飘远的思绪。
理智回笼,他连忙藏好眼底遏制不住的灼热情绪。
闻澄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那个瞬间忽然变得偏执而疯狂,但他清醒后知道,自己只是个北魏俘虏,完全没有立场干涉长公主的任何决定。
他想要长公主对着自己笑,就只能逗她开心,比几个破烂故事更让她开心才行。
比如昨日虞清梧昨日巴巴望着的金童玉女福袋,可惜后来因为刺杀变故没有拿到。
如果送她那个的话……
闻澄枫登时福至心灵,说道:“我想出宫一趟,来向长公主讨个令牌。”
棋秋朝他福了福身子:“公子稍等。”
殿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将霜雪寒风尽数阻隔在外头。
虞清梧屈膝斜倚软榻,腿上盖着珊瑚绒长毯。她方才笑得太狠,嗓子干痒不止,这晌正小口吞咽茶水润喉。
听完棋秋回禀,虞清梧没有迟疑:“令牌在多宝阁最右边的抽格中,你且拿给他就是。”
棋秋应了声,在找到令牌后又不由多嘴添了句:“殿下对闻公子可真好。”
虞清梧对着滚烫茶水吹气,不置可否。
毕竟男主嘛,怎能不对他好。
况且撇开身份结局不谈,她也确实欣赏闻澄枫不折腰不屈膝的骨气,与原书中忍辱负重的毅力。还有她时常见识到少年过分耿直的轴劲儿和天真懵懂的纯情样子,相互矛盾,却总能让她忍俊不禁。
虞清梧将轩窗推开一条缝隙,看见少年从棋秋手中拿了令牌,小跑着往瑶华宫外走,地面积雪溅到衣摆,融化出深色水渍,也不知道这般急匆匆是要出宫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