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用罢午膳,宋若素见沈听檀似乎没有要走的迹象,遂忐忑地道:“师尊不走了么?”

沈听檀正色道:“为师统共三个徒弟,瀚海身死,仅余下若素与霄儿了。为师不走了,诚如为师先前所言,为师会保护好若素的。”

“师尊……”宋若素抿了抿唇瓣,“在师尊眼中,弟子与大师兄、二师兄一般重要么?”

沈听檀不假思索地道:“不,在为师眼中,你较瀚海、霄儿重要。”

倘若宋若素不唤作“宋若素”,亦不生着与少年六七分相似的容貌,在他眼中,宋若素与周瀚海、谭霄自然是一般重要的。

宋若素笑逐颜开地道:“原来,弟子在师尊眼中是最为重要的。”

沈听檀纠正道:“你在为师眼中是三个徒弟之中最为重要的。”

换言之,这世间上有人比我更重要。

宋若素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发沉了,他抬起首来,视线掠过沈听檀的耳畔,拂上了窗枢,淡淡地道:“师尊,外头又冷了些罢?不日便会落雪了罢?”

沈听檀顺着宋若素的视线望去:“今日外头结了长长的冰棱,想来这几日便会落雪了。”

生前,宋若素长在中原,不常见着雪。

八岁之前,每一回下雪,他都会带着弟弟一道堆雪人,打雪仗。

娘亲总说他的手是拿笔杆子的手,伤不得,冻不得。

他甚少忤逆娘亲,但关于此事,任凭娘亲如何生气,他都不听。

娘亲舍不得罚他,便罚弟弟。

是以,八岁之后,他再也不曾与弟弟一道堆过雪人,打过雪仗。

他清楚地记得九岁的弟弟孤零零地在他窗前堆雪人,打雪仗。

他一开窗,便被娘亲派来看着他的侍女阖上了。

弟弟身着赤色的棉衣,乍一看,犹如一尾赤狐,融入了雪景中,使得凄清的雪景充满了勃勃生机。

弟弟一个人笑,一个人闹,跑过来又跑过去,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但他知晓弟弟最怕孤单,这般闹腾只是想显得热闹些。

没多久,侍女有事出去了,他抓紧机会,冲出房间,一把抱住了弟弟。

弟弟一下子哭了出来,回抱着他,不住地唤他:“阿兄,阿兄,阿兄……”

他揩着弟弟的眼泪,取笑道:“不准再哭了,若翡莫不是想挂着两道冰棱与阿兄一道玩耍?”

弟弟当即破涕为笑了,牵着他的手,软软地道:“阿兄,我们打雪仗罢。”

可惜,他们尚未开始打雪仗,那侍女便回来了。

他只得乖乖地回到了房间,面对无穷无尽的圣贤书。

待得月上中天,他正准备歇下了,窗枢突然被叩了一下。

他将窗枢打开,瞧见弟弟捧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弟弟裸/露在外头的面孔与双手俱已被冻得通红了。

“多谢若翡送雪人给阿兄。”他小心翼翼地从弟弟手中接过雪人,将雪人一放,转而捂住了弟弟的手。

弟弟傻乎乎地笑道:“阿兄的手很是暖和。”

“是若翡的手太凉了。”他索性将弟弟的手塞入了自己的衣襟内。

弟弟见他冻得一哆嗦,急欲将手抽出来,却是被他按住了。

“万一生了冻疮便不好了。”待弟弟的手热起来了,他才容许弟弟将手收回去。

弟弟满面歉然地道:“冻着阿兄了,对不住。”

“傻若翡,同阿兄道歉做甚么?”他往弟弟手中塞了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便赶人了,“大半夜天寒地冻的,若翡快去歇息罢。”

“我才不傻。”弟弟抱着汤婆子,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宋若素唯恐房间内地龙散发出来的热气会烫化了雪人,于是将雪人放在了窗台上。

次日,雪人不见了,不知何时从窗台上坠落下去了,粉身碎骨,只能通过被充作雪人鼻子的蛋卷来分辨雪人大致躺在何处。

又过了几日,他生了冻疮,一双手红肿至极,瘙痒不堪。

幸而弟弟并没有生冻疮。

侍女向娘亲告了状,他害得弟弟被娘亲关在祠堂,饿了一日。

再往后,一直到他断气,他年年都长冻疮,他年年都只能看着弟弟在雪地中形影相吊。

古人写过不少古诗词咏雪,譬如“折梅花去也,城西炬火,照琼瑶碎”,又譬如“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但他每每看到雪,只会想到影单影只的弟弟。

不知而今弟弟是否已拥有能同其一道玩雪之人了?

除非弟弟与他一样穿入了话本中,否则,地府据闻是不下雪的,弟弟如若投胎了,仅是一个小婴孩,远未到玩雪的年纪。

沈听檀见宋若素正在出神,静待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若素在想甚么?”

宋若素回过神来:“弟子既希望快些下雪,又希望不要下雪。”

弟弟喜欢雪,所以他希望快些下雪;他怕没人同弟弟一道玩雪,所以希望不要下雪。

“雪下或是不下,皆由不得若素。”沈听檀问道,“若素究竟喜欢雪,抑或讨厌雪?”

“师尊说的是。”就像弟弟现下孤独与否,皆由不得他。

“弟子喜欢雪。”宋若素央求道,“若是下雪了,师尊与弟子一道堆雪人好不好?”

沈听檀温言道:“好罢,但为师未曾堆过雪人,须得仰仗若素了。“

宋若素感激地道:“多谢师尊。”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听檀听得弟子来报:“闻人公子求见。”

他急切地起身,去迎闻人公子了。

原话本中,出场的人物无一姓闻人。

宋若素见状,心知闻人公子于沈听檀而言,必定是位了不得的贵客。

沈听檀分明说过不走了,一听见闻人公子来了,竟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连话都没有留下一句。

他扯了锦被,盖住了自己的面孔,自言自语地道:“闻人公子较我重要得多罢?”

不久,房门突地被打开了。

他赶忙探首一望,映入眼帘的是沈听檀以及一位年轻的公子。

这公子身着锦衣,其上以金线绣满了金元宝,手中还拿着一把金灿灿的折扇,扇坠子是一锭足有一斤重的金元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阔绰。

这锦衣公子便是闻人公子?

闻人羽扫了眼宋若素,又问沈听檀:“这便是你的徒儿天下第一美人宋若素么?”

“对,这便是若素。”沈听檀急不可待地道,“闻人,劳烦你了。”

“当真是一副好相貌,莫怪乎能以男子之身夺得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闻人羽走到床榻前,对宋若素道,“将右手伸出来。”

宋若素不安地望向沈听檀:“师尊,这位闻人公子是?”

沈听檀回道:“若素莫怕,闻人公子便是神出鬼没的无名神医,为师昨日便是去找他了。”

无名神医,救人无数,却从不留下姓名,却原来复姓闻人。

宋若素从锦被中伸出了右手。

闻人羽已从沈听檀口中了解了宋若素的状况,一探宋若素的脉,便一清二楚了,道:“听檀,随我出来。”

听檀,闻人唤师尊“听檀”。

宋若素不曾听过其他人唤师尊“听檀”。

沈听檀随闻人羽到了僻静处,闻人羽直截了当地道:“你的好徒儿中了合欢蛊的雌蛊,并非中了合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