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已经十六岁了。”萧玄谦道,“再过几年,就要出宫,封王建府,离开……”
“以陛下待殿下的态度,真有封王建府的那一日吗?”谢玟问。
他的话语极为温和优雅,声音戛玉敲冰。
萧玄谦看着他:“没有那日,便奋身一搏,学生早已身在穷巷。”
谢玟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你这奋力一搏,就把这个朝代直接搏得改朝换代了。他低语道:“若是有人帮你,也许就不需要那么拼命。”
也不知道这时候把萧九的脑子拉回正轨,还来不来得及?谢玟只得广撒网多捞鱼,处处布下一些闲棋,但他没有说透此事,只是道:“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事,可来找我,我虽未必能帮得上,但那些奴仆随侍,见我如此经营你,也会忌惮着我的身份,不敢那样对待殿下。”
他说完这话,发觉少年还是怔愣地看着他,便又唤了一句:“九殿下?”
萧九回过神,仓促地收拢视线:“多……多谢先生……”
他对酬谢别人的语句还尚不熟练,再多的央告在利益面前都显得微薄,这种突如其来的帮助,简直让人陌生而畏惧,几乎想要蜷缩回一片阴影里。
但萧玄谦扣着手里的伞边儿,他掌心发烫,被敷过上药的肌肤也热烫得厉害,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每一寸,都贪婪地重新生出活力,渴望、贪求、心跳剧烈像是马上就要在关爱里死掉了,却又自惭形秽地浑身僵硬。
他的表情很细微地变了一下,但还是一副沉默无害的模样,低低地说:“谢谢您。”
谢玟看他反应这么慢,甚至有点迟钝,一时忘了眼前这个孤苦伶仃的学生是以后的大魔王,他伸手拍了拍九殿下的手背,莹润如玉的修长指节贴在对方伤痕未褪的手背上,半是宽慰地道:“殿下以后至少也是亲王之尊,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下官,说到底,我不过是为人臣者。”
他看着萧玄谦的神情,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得进去。只是在下一次对方到来时,九殿下还是那么慎之又慎,仿佛刚刚从蜗牛壳里探出来一对脆弱的、血迹斑斑的触角。
不久之后,众人忽然发现那个他们平时几乎没有正眼瞧过的九弟,那个被父皇漠视厌恶的皇子,居然被谢先生教导了好几次,时常收留在身边学棋。在重华宫昏暗冰冷的水面之下,忽有一只手探入水中,将他从不见光的所在打捞出来……从此以后,漂泊浮萍在生出根须,落入泥土里。
这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如何发展的世家子弟们,还以为谢先生只是公正怜悯,可怜他孤苦无依,于是便也虚伪地释放同情,以便得到谢玟的青眼。一时之间,九殿下的处境竟然好得多了。
他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谢玟身后。夏末将去,秋意袭人,九殿下不再遭到刻意的□□为难,也不必费尽心机、使尽手段,才能毫无嫌疑地设计诛杀那些卑劣小人,予以剧烈而又隐蔽的反击。
他只要纯真赤诚,一片温顺,只要为谢先生执伞,便可渡过那些绵延不绝、寒冷彻骨的雨天。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不写虐的部分,写几章年少情深=3=
第68章 金缕曲(二)
人是一种冷血与温情并在的生物。
启明三十八年秋,萧玄谦向谢玟剖白心意——是夺位登基、成就千秋功业的志向。他撩袍跪下,眼前是谢先生淡青如烟的衣摆。谢怀玉只是伫立,手中的书卷松散地翻落,半晌后,他说:“好。”
一年时间,早已够久了。他或许不能完全看清九殿下,但此时此刻,谢玟没有怀疑过对方的真心如斯。
那头流浪猫早已养得膘肥体壮,只是还很凶悍,它常常在重华宫的瓦片上晒太阳,也时而出现在谢玟的门槛外。在两人教授书文棋术、应答诸家学说时,猫便趴在那里,餍足地眯起眼。
秋雨刚过,谢玟受昭庆帝所命,前往御史台办事。当手中事毕,谢玟回到重华宫上课时,却并未见到萧玄谦的身影,他大为意外,表面上虽然敛而未发,但目光已在皇子们身上悄悄审视过一番。
“有你看着,还有人敢欺负他么?”童童道,“你的担心实属多余,我看应该是有什么正经事。”
谢玟沉默以待,不曾回复,但他越是熟悉萧玄谦,就越明白他这个学生如何如何克己复礼、孝顺纯良,即便处境落魄时也能露出轻松不在意的笑容,很少言及心事。
次日夜,门外脚步声徘徊不定,谢玟没有特意去寻找他,低着头说了一声:“进来。”
对方便推开门,门声轻弱,脚步也很小心。谢玟抬眼看向九殿下,见到他更换了一身衣饰,发丝微湿,外表并无受伤的痕迹。他侧耳倾听着细碎的雨声,屈指敲了敲灯前。
萧玄谦坐了过来。
谢玟递给他一支笔,埋首续记棋谱,淡淡道:“你有功课要补上。就在我这儿写吧。”
“……是。”
他出口的声音极为嘶哑,像是已经拔干了水分,里面的沙尘在混乱地撞动、摩擦,几乎要崩裂他脆弱的声带。谢玟眉尖一动,重新抬起眼眸,注视着他的脸庞。
九殿下注意到老师的目光,先是跟他对视了一刹,然后又移开,像平常那样对他施以温顺依从的态度,这张俊美的、线条还未强硬的脸上,终于有一次露出伪装不足,勉强得几如薄纸的神情。